寒风卷过校场,带着哨音,刮在人脸上如同钝刀子割肉。天色灰蒙蒙的,铅云低垂,似乎随时会压下漫天的雪沫。
校场一角,气氛却比这天气更加肃杀凝滞。
李破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约丈许高的木架下,身上依旧是那件半旧皮甲,斩铁刀并未出鞘,只是静静地挂在腰间。他面前,站着五十名从陷阵旅中遴选出来的士卒。这些人,是乌桓和石牙帮他一起挑的,并非全是第一队的旧部,但无一例外,都是军中公认的胆大悍勇、身手矫健之徒,且大多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豆子、赵老栓赫然在列。豆子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紧张,但眼神却异常坚定。赵老栓则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是反复检查着腰间箭囊和背后那捆特制的、带钩爪的绳索。
除了他们,还有来自其他各队的亡命之徒。有人脸上带着狰狞的刀疤,眼神凶戾;有人身形瘦小,却如同猿猴般灵动,指节粗大;也有人沉默得像块石头,唯有偶尔开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对生死漠然的光。
这就是李破要来的五十人。也是三日后,将要跟随他一起,去攀越那道被称为“天险”的鹰愁涧,潜入黑风寨内部的五十名死士。
李破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五十张面孔,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没有说什么慷慨激昂的话,那些在生死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叫李破,陷阵旅第一队队正,旅帅司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是谁,来自哪一队,以前立过什么功,犯过什么事,我不管。”
他顿了顿,指着身后的木架和旁边一片设置了粗糙障碍、模拟崎岖地形的区域:“从此刻起,到后天日落,你们只有一个身份——我麾下的卒子。而你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学会怎么在绝壁上活下来,怎么在敌人窝里杀人,放火!”
“看到这个架子了吗?”李破声音陡然转厉,“这只是一个开始!后面会有更陡、更滑的!我要你们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去,再下来!不准用蛮力,用你们手里的钩索,用你们的脚趾头抠住每一个能借力的地方!摔下来,断腿断脚是你们运气好,运气不好,直接摔死,抚恤金我会亲自送到你们家人的手里——如果你们还有家人的话!”
冷酷无情的话语,像冰碴子一样砸在众人心头,让一些原本还有些散漫的悍卒也不由得挺直了脊梁。
“现在,两人一组,互相检查钩索、绑腿、鞋底!开始训练!”李破下令,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没有人抱怨,能被选到这里,都明白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与其抱怨,不如尽快掌握保命和杀敌的本事。
李破亲自示范,他卸下了斩铁刀,只带着钩索和匕首,如同灵猿般攀上木架,动作流畅而高效,每一个发力点都精准无比,尤其是左臂肩胛处的发力,似乎完全不受那狰狞伤疤的影响。下来时,他更是演示了两种不同的速降方式,看得下方一些自诩身手不错的悍卒也暗自咋舌。
“看清楚了吗?不是比谁力气大,是比谁更省力,更稳当!在鹰愁涧上,多耗一分力气,就多一分掉下去喂狼的风险!”李破落地,气息平稳。
训练随即展开。起初难免混乱,有人钩索甩不准,有人攀爬不得法,甚至真有人从丈许高的地方失手滑落,虽未重伤,也摔得龇牙咧嘴。但在李破冰冷的目光和毫不留情的斥责下,在豆子、赵老栓等老弟兄的带动下,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
李破穿梭在队伍中,目光如炬。他看到那个身形瘦小如猿的士卒,攀爬起来果然极具天赋,动作灵巧远超旁人,便将其叫到身边,低声询问了几句,得知他名叫侯三,入伍前是个采药人,常年在绝壁上讨生活。李破当即让其协助指点其他人如何寻找岩壁上的着力点。
他也注意到那个脸上带疤、眼神凶戾的汉子,力气极大,但动作过于刚猛,缺乏韧性,便沉声提醒:“把你的狠劲收着点!崖壁不吃你这套!力气要用在关键时刻,不是浪费在攀爬途中!”
那汉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李破会直接点出他的问题,看了看李破那比他年轻得多却沉稳如山的面容,闷声应了一句:“是,司马!”竟真的尝试调整发力方式。
一下午的高强度训练,所有人都累得近乎虚脱,汗水浸透了号衣,在寒风中又迅速结上一层薄冰。但没有人叫苦,一种无形的、名为“同生共死”的纽带,在这残酷的训练中悄然滋生。
傍晚,伙夫送来了加量的饭食,甚至罕见地每人分到了一小块咸肉。李破将自己那份肉,随手给了训练中摔伤胳膊的一名士卒。
“谢……谢司马!”那士卒受宠若惊。
“吃饱,养好伤。”李破语气依旧平淡,“你的力气,留着到鹰愁涧上用。”
夜里,李破没有回自己的营帐,而是和这五十人一起,挤在临时分配给他们的、一个大通铺的营房里。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脚臭味和金疮药的气息。有人很快鼾声如雷,有人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李破靠坐在门口的位置,就着昏暗的油灯,再次检查着鹰愁涧的草图(这是他以旅帅司马的身份,从夏侯琢那里得到的更精细的地图副本),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攀爬路线和潜入后的行动计划。
豆子凑了过来,小声问道:“李头……不,司马,那鹰愁涧……真的能爬上去吗?”
李破抬起头,看着豆子眼中那丝隐藏不住的忧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怕了?”
豆子用力摇头,嘴硬道:“不怕!就是……就是问问。”
“侯三说,只要有足够的钩索和借力点,加上胆子够大,就能上。”李破目光重新落回地图,“而我们,没有退路。”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是啊,没有退路。军令已下,他们这支奇兵,是破局的关键。成功,则黑风寨可破,他李破将真正在幽州军中站稳脚跟,甚至更进一步。失败,便是五十一条性命,永远留在那鹰愁涧下,成为乱世中无人记取的尘埃。
就在这时,营房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
李破瞬间警觉,手按上了刀柄。
“李司马,是我。”一个压低的声音响起,是石牙。
李破起身,掀开厚重的挡风帘走了出去。外面寒气刺骨,石牙搓着手,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破小子,人我给你挑的都是好手,但……真要走这一步?”石牙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难得的迟疑,“太险了!要不……我去跟乌桓老大说说,换我去?”
李破看着石牙,黑暗中,他能看到对方眼中真诚的担忧。他心中一暖,但摇了摇头:“石牙哥,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此策是我所出,奇兵自当由我亲领。换了你,先不说乌桓老大和夏侯校尉是否同意,底下这些弟兄,也未必能如臂指使。”
石牙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用力拍了拍李破的肩膀:“他娘的!一定要给老子活着回来!到时候,老子请你喝最烈的酒!”
“好。”李破点头。
送走石牙,李破没有立刻回去,而是独自一人走到营区边缘,遥望黑风寨的方向。夜色浓重,看不清远山,但他能感觉到那座如同巨兽般盘踞的山寨,散发出的危险气息。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绣着兰草的锦囊,指尖摩挲着细腻的布料。白日里训练的喊杀声、汗水和泥土的气息,与这锦囊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暗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极其矛盾的感受。
他想起夏侯岚将那锦囊塞给他时,那双清澈眼眸中复杂的情绪。这乱世中的一丝温柔,如同荆棘丛中偶然绽放的小花,美好,却更让人意识到周遭环境的残酷。
不能沉溺,更不能被其束缚。
他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又缓缓松开,重新塞回怀中,贴肉藏好。那一点微弱的暖意,似乎真的能驱散些许寒意。
转身,走回那间鼾声与压抑呻吟交织的营房。
这里,才是他此刻的归属。这五十名将性命交到他手上的死士,才是他需要带领着,从地狱里杀出一条血路的倚仗。
乱世如炉,人命如柴。他不想做被烧尽的柴薪,就要做那搅动炉火、最终掌控火势的人。
鹰愁涧,将是他李破,真正名动军中的第一道鬼门关。
闯过去,海阔天空。
闯不过,万事皆休。
他躺在坚硬的铺位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明日,还有更严酷的训练,在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