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块巨大而冰冷的、正在缓缓褪色的血痂,涂抹在毫无生气的天穹上。光线清冷,将龟裂大地的每一道伤痕都照得清清楚楚,延伸至视野尽头,绝望而**。
李破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用骨头摩擦着坚硬的土地。左肩的伤口在持续散发着灼热,这股热力正顽强地向着他的头颅和四肢百骸蔓延,带来一阵阵晕眩和虚弱。喉咙里的干渴已经超越了疼痛,成为一种更原始的、驱动他前行的本能诅咒。
他必须找到水。
沿着干涸河床向上游跋涉,是此刻唯一看似合理的选择。河床里遍布着被晒得发白的卵石和牲畜(甚至可能是人)的零星骸骨,踩上去发出咔嚓的脆响,在死寂的清晨里格外刺耳。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那细碎、踉跄,却始终未曾断绝的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
那脚步声的存在,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这是一种负担,一个潜在的、会吸引危险的累赘。他的理智无数次地发出尖锐的警告:甩掉她!趁现在!你的仁慈已经用那半分饼子偿还干净了!
但每一次,当那脚步声因为体力不支而略微拉远,或者因为被枯枝绊倒而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喘时,他的步伐总会不易察觉地放缓一丝,直到那脚步声重新跟上来,才恢复原来的速度。
他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近乎本能的反应。这让他觉得自己变得软弱。
“不想死,就跟紧点。”在一次小女孩差点踩空,滑下河床斜坡后,李破终于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用嘶哑冰冷的声音抛出一句话,“跟不上,就自己找地方躺着。”
这话语里没有丝毫温度,甚至带着残忍。但落在身后那双惊恐的耳朵里,却像是一道赦令。小女孩用力地“嗯”了一声,声音细微,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哽咽。她手脚并用地爬上来,努力缩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敢超过,也不敢落下太远。
日头渐渐升高,温度开始攀升。荒漠重新变回了一个巨大的烤炉。李破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火辣辣的痛。肩头的灼热感越来越强烈,视野开始出现细微的晃动和重影。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观察着河床两岸的地形。河岸高出地面不少,上面零星散布着枯死的灌木丛和风化的岩石,可以提供些许遮蔽,但也更容易隐藏危险。
就在他目光扫过左前方一处较为密集的枯灌木丛时,瞳孔猛地一缩。
灌木丛的根部,泥土的颜色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似乎……更深一些?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火星,微弱却不容忽视。他立刻偏离河床中心,朝着那片灌木丛走去。脚步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虚浮。
靠近之后,那股湿润的土腥气更加明显了。他拨开枯死的、扎手的枝条,看到灌木丛下方的背阴处,有一小片大约脸盆大小的区域,泥土呈现出深褐色,甚至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潮气。
这里有水!或者至少,曾经渗过水!
李破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毫不犹豫,用那根充当武器和工具的肋骨,开始疯狂地挖掘。泥土因为深处可能残存的水分而略带黏性,挖掘起来比河床其他地方费力,但这更坚定了他的判断。
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几步外,看着李破近乎癫狂的挖掘动作,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被李破情绪感染的期盼。
挖了约莫半尺深,坑底出现的依旧是略显潮湿的泥土,并没有水渗出。
李破没有停,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进土坑里,瞬间消失无踪。他咬着牙,继续向下。肋骨刮擦着土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又往下挖了将近一尺,坑底的泥土已经变得冰凉湿润,甚至能捏出一点水痕,但依旧不见水源。
失望开始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
难道判断错了?这只是很久以前雨水残留的痕迹?
不!这湿气……这凉意……
他发狠似的继续挖掘,动作因为高烧和体力透支而变得有些混乱。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另寻他处时,肋骨尖端突然触到了一块硬物。
不是石头,触感更……光滑?
他小心地拨开周围的湿泥,一块微微向下凹陷的、扁平的青黑色石板露了出来。石板边缘与周围的泥土有着细微的缝隙,像是天然形成,又像是……被人有意放置?
李破心中一动,用肋骨撬住石板边缘,用力一掀!
石板应声而起,露出下面一个仅仅海碗大小、却深不见底的幽深小洞。一股带着浓郁土腥和凉意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而更让他心神一震的是,在那小洞边缘的湿泥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梅花状的爪印!小巧,但深邃,带着一种野性的力道。
是狐狸?还是獾?
这种小兽往往对水源有着远超人类的敏锐直觉。
李破不再犹豫,立刻俯下身,将耳朵贴近洞口。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水滴落声,从洞底深处传来,仿佛直接敲击在他的灵魂上!
找到了!
狂喜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绝望。他立刻解下从乱葬岗兵痞尸体上搜刮来的那个空瘪水囊,将囊口对准洞口。但洞口太小,水囊根本无法直接承接。
他略一思索,捡起那块被掀开的石板,将其略微倾斜地架在洞口上方,形成一个简易的导流槽。然后,他撕下自己破烂衣摆相对干净的一条布,搓成一股布绳,小心翼翼地将一端垂入洞底深处,另一端则搭在石板的倾斜面上,对准水囊口。
做完这一切,他只能等待。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每一滴水的凝聚和滴落,此刻都显得如此漫长。
小女孩也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她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蹲着,眼巴巴地看着那根垂入洞中的布绳,小小的喉咙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着,吞咽着并不存在的唾液。
滴答……滴答……
清澈的水珠终于沿着浸透的布绳,缓慢而艰难地被引上来,滴落在倾斜的石板上,再汇聚成细流,滑入水囊之中。
这个过程慢得令人心焦。李破强忍着直接趴下去痛饮的冲动,他知道,洞底可能积蓄着不多的水,而且一旦搅浑,需要更长时间才能重新澄清。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那瘪瘪的水囊才终于鼓起了一个可怜的弧度,掂量着,大概也就装了不到两碗水的量。
布绳上不再有水珠渗出。
李破拿起水囊,塞子尚未拔开,那清凉的水声晃动声,已经让他干涸的喉咙产生了一阵痉挛般的抽动。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眼巴巴望着的小女孩,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他拔掉塞子,没有立刻饮用,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将少量清水倒在另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上,开始清洗自己肩头那狰狞的伤口。
清水触碰到红肿溃脓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也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凉舒爽。他咬着牙,仔细地将脓血和污垢擦去,露出底下鲜红(虽然依旧触目惊心)的嫩肉。这水,或许比舔舐要干净些。
清洗完毕,他才将水囊凑到嘴边。
第一口水入口的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大口吞咽,但残存的理智让他强行压制住了这种冲动。他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让每一滴珍贵的水液在口中充分浸润,滋润着如同焦土般的口腔和喉咙,然后再缓缓咽下。
冰凉清冽的感觉顺着喉咙滑入,如同甘霖洒入久旱的裂土,瞬间激活了近乎枯萎的身体机能。虽然只有几口,却仿佛给他这具濒临崩溃的躯体注入了新的活力。晕眩感减轻了些,喉咙的火烧火燎也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将胸中的浊气都吐了出去。
然后,他拿着水囊,走向那个一直不敢靠近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着他走近,尤其是看到他手里拿着的水囊,眼中瞬间爆发出渴望的光芒,但身体却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
李破在她面前停下,没有说话,只是将水囊递了过去。
小女孩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看水囊,不敢伸手。
“喝。”李破只有一个字,语气依旧生硬。
小女孩这才颤抖着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过对她而言有些沉的水囊,学着李破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她喝得很急,却被呛得连连咳嗽,水从嘴角溢出来,她慌忙用手去擦,脸上又是水又是泪,却第一次露出了除了恐惧和麻木之外的神情——一种满足的、近乎幸福的光彩。
她只喝了几小口,就怯生生地将水囊递还给李破,小声说:“够……够了……”
李破接过水囊,掂量了一下,里面还剩下一小半。他默默塞好塞子,挂回腰间。这水,是他们接下来活下去的关键。
补充了水分,虽然远远不够,但至少暂时缓解了最致命的干渴。李破感到一丝力气回到了身体里。他必须继续走,寻找更多食物,或者……一个相对安全的容身之所。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重见希望的小水源,将石板盖回原处,掩去痕迹。
“走。”
他再次迈开脚步,这一次,方向略微偏离了河床,朝着远处一片看起来地势更高、可能有山洞或遮蔽物的丘陵地带走去。
小女孩赶紧跟上,步伐似乎比之前轻快了一点。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李破突然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投向侧前方一片乱石堆。
在那石堆的阴影里,半掩着一具尸骸。看衣着,像是个逃荒的流民,死去时间不长,尸体尚未完全腐烂,但已被野兽啃食得残缺不全。
吸引李破目光的,不是尸体本身,而是尸体旁边散落的一个破旧背囊,以及背囊旁,一柄斜插在泥土里的、锈迹斑斑的……断刀!
刀身从中断裂,只剩下一尺多长,刀柄缠绕的麻绳已经腐烂,但断裂的刃口在阳光下,依旧反射出一点寒芒。
李破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
武器!一件真正的,哪怕是残缺的金属武器!
这比那根肋骨,要有用得多!
他毫不犹豫,立刻朝着乱石堆快步走去。
然而,就在他距离那柄断刀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异变陡生!
旁边一块巨大的风化岩石后面,猛地窜出两条瘦骨嶙峋、眼神却凶残嗜血的黑影!
是两条饿疯了的野狗!龇着惨白的獠牙,腥臭的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一左一右,朝着李破包抄过来!
它们的目光,同样死死地盯住了那具流民的尸体,显然将李破视作了争夺食物的入侵者。
小女孩吓得尖叫一声,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李破瞳孔骤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高烧和伤痛让他的反应慢了半拍,但他握着肋骨的手,依旧稳如磐石。
不能退!身后就是那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小女孩,一旦退让,这两条畜生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两人都撕碎!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左边那条体型稍大的野狗,猛地踏前一步!
同时,他一直挂在腰间、那枚粗糙的黑色狼形玉坠,不知是因为他剧烈的动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那一瞬间,似乎极其微弱地闪过一抹幽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凶戾之气,以李破为中心,骤然弥漫开来!
那两条原本气势汹汹的野狗,在这股突如其来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压迫下,冲势竟不由自主地一滞!
尤其是正面面对李破的那条大狗,它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拟人化的惊疑和畏惧,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瘦弱受伤的少年,而是一头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更恐怖的掠食者!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的凝滞——
李破动了!
他如同扑食的恶狼,身体猛地前倾,右手那截尖锐的肋骨,带着他全部的力气和决绝,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捅进了左边那条大野狗大张的、散发着恶臭的嘴里!
“嗷呜——!”
凄厉至极的惨嚎划破荒野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