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汗与血的浸染下,悄然滑过半月。
陷阵旅的营地已然褪去了最初的混乱与生涩,多了一份属于军队的、略显粗糙的秩序。每日的操练依旧严苛,卯时点卯,戌时歇息,科目繁多,从基础的队列阵型到兵刃搏杀,从弓弩射术到野战筑营,压得人喘不过气。军法的鞭子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让这些初入行伍的山民们不得不收敛起骨子里的散漫,学着像真正的士兵一样思考、行动。
李破左臂的伤口,在老瞎子留下的药膏和他自身顽强的恢复力下,已然大好。深可见骨的创口收拢成一道暗红色的、蜈蚣般狰狞的疤痕,横亘在肩头与锁骨之间,像是某种蛮荒的图腾。痂皮脱落后,新生的皮肉呈现嫩红色,偶尔大幅度动作还会传来隐隐的牵拉感,但已不影响日常操练和兵刃使用。
这道疤,成了他在新兵中无形的徽印。当他脱下号衣,在简陋的营房外擦拭身体时,那疤痕总能引来同袍或敬畏、或复杂的目光。这是经历过高烈度厮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证明,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半月的高强度磨砺,如同粗糙的磨刀石,不仅锤炼着他的筋骨,更淬炼着他的气质。他的皮肤被晒成了更深的古铜色,身形似乎也结实了一圈,虽然依旧瘦削,但肌肉线条愈发清晰,蕴含着猎豹般的爆发力。那双眼睛,依旧是冷的,只是里面的警惕和茫然,逐渐被一种沉静的专注所取代。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军事知识,无论是王队正粗鲁却实用的战场经验,还是老卒们偶尔流露出的、关于不同兵种配合的只言片语。
他所在的这一什,经过最初的磨合与那日军棍的震慑,已然初步成型。豆子腿伤渐愈,性子里的怯懦被磨去了不少,对李破更是死心塌地。赵老栓箭术扎实,被李破推荐兼任了什内的射术教习。其余几人,或许天资平庸,但在李破近乎严苛的要求和相对公平的分配下(那日换来厚袄子的事,众人都记在心里),也渐渐有了些令行禁止的模样。虽还不能与幽州老卒相比,但在整个陷阵旅的新兵什中,已算得上训练有素,少受鞭笞。
这一日,操练内容换成了负重越野。每人背负三十斤的行囊,沿划定山路疾行二十里。山路崎岖,积雪未化,异常难行。
李破将斩铁刀插在行囊外侧,调整着呼吸,步履稳健地走在队伍前列。他刻意控制着速度,既不让队伍掉队,也不过度消耗体力。左肩伤疤处传来熟悉的酸胀感,却已无法影响他的节奏。
“李头,前面……前面坡太陡了!”豆子喘着粗气,指着前方一道覆着冰凌的陡坡。
“手脚并用,重心放低。赵老栓,你在前面探路,找落脚点。其他人,跟上!”李破语速很快,命令清晰。
赵老栓应了一声,灵活地攀上前去。众人学着样子,艰难向上。不时有人脚下打滑,被身旁同伴及时拉住。整个什如同一只缓慢却坚韧的壁虎,在冰坡上挪移。
临近坡顶,旁边另一什的新兵发生了骚乱。几人因争抢落脚点挤作一团,导致一人失足,连带三四个人惊呼着向下滑去,眼看就要引发连锁反应。
“稳住!别乱!”那什的什长惊慌失措地大喊,却无法遏制混乱。
李破目光一凝,对身后喝道:“靠边!贴紧山壁!”同时,他看准时机,猛地将手中一根备用的绳索甩出,精准地套住了那名最先失足、下滑最快的士兵的腰腹,自己则腰部下沉,双脚死死蹬住一块凸起的岩石,硬生生止住了对方的滑势。
“拉上来!”李破低吼,手臂肌肉贲起,伤疤处的皮肤瞬间绷紧,传来一丝刺痛。
豆子等人反应过来,连忙七手八脚地将那惊魂未定的士兵拽了上来。其他滑落的人也陆续被同伴或拉或挡,止住了势头,一场小规模的意外被化解。
那什的什长,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喘着粗气走过来,看着李破,脸色有些难看,最终还是闷声道:“谢了。”
李破收回绳索,淡淡点头,没有多言,招呼自己什的人继续前行。
这只是越野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却落入了远远跟在队伍后面、骑马巡视的王队正眼中。他眯着眼,看着李破那一什有条不紊地越过坡顶,消失在视线里,又看了看那刚刚平息混乱、犹自惊惶的另一什,嘴角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傍晚,队伍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营地。成绩公布,李破这一什名列前茅,全员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而意外滑倒的那一什,则因多人超时,全什被罚扣除半数晚餐。
食堂(依旧是露天空地)里,李破这一什的人默默喝着分量足额的稀粥,啃着硬饼。周围不少饿着肚子的新兵投来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豆子忍不住有些得意,低声道:“李头,还是你厉害,带着咱们没掉链子。”
“运气好而已。”李破撕下一块饼子,慢慢咀嚼,“下次未必。都警醒点,训练场掉链子只是饿肚子,战场上掉链子,丢的是命。”
众人神色一凛,默默点头。
这时,石牙端着饭碗凑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李破旁边。他如今是队正,管辖着包括李破这一什在内的三个什。他先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稀粥,然后抹了把嘴,看着李破,瓮声瓮气道:“破小子,行啊!今天那手绳子甩得不错,王黑脸(私下里对王队正的称呼)都多看了你两眼。”
李破笑了笑,没接话。
石牙压低了声音:“听说……上面可能要有动静了。”
“什么动静?”李破心中一动。
“不太清楚,好像是……要开拔了。”石牙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这鸟地方也练得差不多了,总不能一直窝着吃粮。估摸着,是要拉出去见见真章了。”
开拔?见真章?
李破握着饼子的手微微一顿。终于要来了吗?离开这相对“安全”的训练营,踏入真正的、生死难料的战场。
他看了一眼营地中央那面迎风招展的陷阵旅狼旗,又摸了摸左肩那道狰狞的疤痕。
这半月,他如同被困在笼中的幼狼,拼命磨砺着自己的爪牙,学习着狼群的规则。如今,笼门似乎即将打开。
是成为猎食者,还是沦为猎物?
他低下头,继续啃着坚硬的饼子,眼神在篝火的映照下,明暗不定。
疤为徽印,砺刃待出。前路是血火交织的沙场,而他这把初经磨砺的刀,已然嗅到了风中传来的、远方烽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