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官道在雪后泥泞不堪,马蹄踩上去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李破一行三十余骑,穿着普通商队的装束,马背上驮着货物——里头除了干粮清水,更多的是弩箭、火油和几套陷阵旅的制式皮甲,用麻布裹得严严实实。
石牙骑着一匹枣红马,走在队伍最前头,嘴里叼着根草茎,时不时回头瞅瞅。这莽汉今天出奇地安静,过了快两个时辰,终于憋不住了,催马凑到李破身边:“破小子,咱们这趟到底是去干啥?真就只是给靖北王那老小子添堵?”
李破正低头看着手里一份简陋的舆图——乌桓给的,标出了靖北王从王府到漳州可能走的几条路线。闻言抬起头,嘴角扯了扯:“怎么,石牙哥怕了?”
“怕个鸟!”石牙啐掉草茎,瞪眼道,“老子是觉得不过瘾!三十个人,撒出去跟胡椒面似的,能干啥?要我说,直接在半道上埋伏,等靖北王那五百亲卫经过,咱们冲出去杀他个七进七出!”
旁边一个老卒听见了,嘿嘿笑道:“石牙将军,您当这是说书呢?五百亲卫,那是靖北王府精锐里的精锐,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咱们三十个人,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放屁!”石牙梗着脖子,“黑水峪的时候,老子带五十个人就敢冲北漠三百骑的营!现在有破小子在,怕他个逑!”
李破收起舆图,淡淡道:“石牙哥说得对,也不对。”
“啥意思?”
“咱们确实要冲,但不是硬冲。”李破指了指舆图上的一处标记,“靖北王从王府出来,第一站必是雁回关。那里驻军将领叫韩世忠,是靖北王的老部下。按照规矩,藩王过境,当地驻军需出城十里相迎,护卫交接。”
石牙眼睛一亮:“你是说……”
“韩世忠手下有三千守军,但真正能拉出来迎驾的,最多五百。”李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咱们就在这五百人身上做文章。”
“怎么做?”
李破从怀里掏出一块黑沉沉的令牌——正是从矿道里缴获的那块靖北王府亲卫令牌,只不过上面的红宝石被他抠掉了两颗,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番恶战。
“这是……”
“韩先生‘拼死送出’的求援信物。”李破把令牌扔给石牙,“你带十个人,扮作溃逃的王府亲卫,去雁回关报信。就说王爷在漳州遇险,被高启和乌桓联手陷害,现被困城中,命韩世忠速速率兵南下‘勤王’。”
石牙接过令牌,掂了掂,咧嘴笑了:“这活儿老子喜欢!可韩世忠能信吗?”
“所以需要‘证据’。”李破又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是他让陈七模仿韩先生笔迹伪造的,用的是从矿道里搜出的王府专用信笺,上面盖着韩先生的私印。“信上说,乌桓已暗中投靠朝廷,与高启合谋,欲借童逵案扳倒王爷。如今王爷被困,唯有雁回关守军可救。”
石牙听得目瞪口呆:“破小子,你他娘的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有备无患。”李破语气平静,“韩世忠看到令牌和密信,再听说漳州确实在严查童逵案,十有**会信。就算不全信,也会派人南下打探。只要他一动,咱们就有机会。”
“啥机会?”
“雁回关守军若南下,关防必然空虚。”李破指向舆图上另一处,“这里,黑风岭,有一伙盘踞多年的山匪,头领叫‘过山风’,手下有两三百亡命徒。咱们送他个人情——告诉他雁回关现在空虚,守军库房里有多少粮草军械。”
石牙倒吸一口凉气:“你想引匪袭关?这……这玩得太大了吧?”
“不大怎么拖住靖北王?”李破冷笑,“韩世忠若得知老巢被袭,是继续南下‘勤王’,还是回师救关?就算他分兵,也必然耽搁行程。这一来一回,至少能给咱们争取五天时间。”
石牙咽了口唾沫,看向李破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破小子,你这些弯弯绕绕,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乌桓老大也没教你这么阴的招啊!”
李破没回答,只是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
有些东西,不用教。在黑水峪看着弟兄们一个个倒下的时候,在漳州城被人当棋子摆布的时候,在矿道里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乱世之中,要么吃人,要么被人吃。
没有第三条路。
“行了,别废话。”李破一夹马腹,“前面有个岔路,你带十个人往西,去雁回关。记住,扮得像一点,身上弄点伤,马跑死两匹。见到韩世忠,哭得惨一点。”
“得嘞!”石牙摩拳擦掌,“演戏老子在行!保管把那韩世忠唬得一愣一愣的!”
队伍在岔路口分开。石牙带着十个人往西去了,李破则带着剩下二十人继续北上。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暗。北方的冬天黑得早,才申时末,四周就已经朦胧一片。李破选了一处背风的山坳扎营,生起两堆篝火,众人围着火堆啃干粮。
一个叫老柴的老卒凑过来,递给李破半块烤热的饼子,低声道:“副旅帅,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李破接过饼子,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去黑风岭,会会那个‘过山风’。”
老柴犹豫了一下:“那‘过山风’我听说过,是个狠角色。早年间也是边军出身,因为上官克扣军饷,一怒之下杀了上司,带着一帮兄弟上山落了草。这些年官兵剿了几次,都没剿动。咱们就这么去……怕是谈不拢。”
“所以要带礼物。”李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粒金豆子,在火光下闪闪发光。
老柴眼睛都直了:“这……这是从哪儿弄的?”
“慈云庵荷花池底的‘添头’。”李破淡淡道,“青蚨那批货里,除了玉玺谱牒,还有不少硬通货。乌桓旅帅让我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老柴咽了口唾沫:“可这点金子,怕是不够打动‘过山风’吧?他好歹是两三百人的头领……”
“金子是敲门砖。”李破收起金豆子,“真正打动他的,是雁回关库房里的东西。一个山匪,最缺的不是钱,是兵器、甲胄、粮草。有了这些,他就能扩大地盘,甚至……跟官府叫板。”
老柴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戒备!”李破霍然起身,众人立刻抄起兵刃,迅速散开,躲到山石和树木后面。
马蹄声越来越近,听声音至少有三四十骑。黑暗中,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马匹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成雾。
“不是官兵。”老柴压低声音,“官兵的马蹄声没这么乱。”
李破眯起眼睛,借着微弱的雪光,看清了来人的装束——皮袄、毡帽、弯刀,马背上还挂着弓囊。
北漠人!
“他娘的,怎么在这儿碰上北漠崽子了?”老柴骂了一句,“看这方向,像是从野狼谷那边过来的。”
李破心中一动。野狼谷——北漠左贤王那五百骑兵驻扎的地方。这些人深夜疾驰,是要去哪儿?
“都别动。”李破打了个手势,“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北漠骑兵在山坳外停了下来,似乎在休息。有人下马撒尿,有人拿出干粮啃食,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北漠话。李破在黑水峪待过,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词汇。
“……左贤王催得急……必须天亮前赶到……”
“……那批货到底在哪儿……汉人就是靠不住……”
“……听说靖北王已经动身了……咱们得抢在前面……”
断断续续的话语飘进耳朵,李破眉头越皱越紧。北漠人也在找那批货?还要抢在靖北王前面?
就在这时,北漠人队伍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有埋伏!”
“敌袭!”
北漠人瞬间乱作一团,弯刀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但袭击来自他们自己人内部——三个北漠骑兵突然暴起,刀光闪处,瞬间砍翻了四五个同伴!
“内讧?”老柴瞪大了眼睛。
李破却看得更清楚。那三个“北漠骑兵”动作干脆利落,刀法根本不是北漠的路数,更像是……中原军中的搏杀术!
“是咱们的人!”李破低喝一声,“准备接应!”
山坳外已经杀成一团。那三个假北漠人背靠背,面对二十多个真北漠骑兵的围攻,虽然悍勇,但明显落了下风,身上已经挂了彩。
“动手!”李破一声令下,二十个陷阵旅老卒如同猛虎出闸,从藏身处杀出!
弩箭破空之声率先响起,三个北漠骑兵应声落马。紧接着,刀光闪动,陷阵旅的老卒们如同砍瓜切菜般杀入敌阵!
北漠人猝不及防,瞬间又倒了七八个。剩下的人见势不妙,发一声喊,调转马头就想跑。
“一个都别放走!”李破厉喝,破军剑出鞘,身形如电,直扑那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北漠大汉。
那大汉见李破来得快,狞笑一声,弯刀带着风声劈下!这一刀势大力沉,要是劈实了,能把人从头到脚劈成两半!
李破不闪不避,左手精钢臂甲猛地抬起!
“铛!”
弯刀砍在臂甲上,火星四溅!李破借力旋身,破军剑从一个诡异的角度刺出,直取大汉肋下!
大汉没想到李破如此悍勇,急忙回刀格挡。但李破这一剑是虚招,剑到半路突然变向,改刺为扫,剑锋抹向大汉脖颈!
“噗!”
鲜血喷溅!大汉捂着脖子,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李破,缓缓从马背上栽倒。
战斗很快结束。二十多个北漠骑兵,除了三个被故意留了活口,其余全部毙命。
那三个假北漠人互相搀扶着走过来,为首的摘下毡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约莫二十出头,脸上有一道新鲜的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看起来狰狞可怖。
他走到李破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眼,抱拳道:“多谢兄弟援手。在下葛布勒,这两位是我的同伴,阿古拉和巴特尔。”
李破还礼:“李破。你们是……”
葛布勒咧嘴一笑,牵动脸上的刀疤,显得更加狰狞:“我们是北漠左贤王麾下的‘猎犬’——专门替他干脏活的。不过现在……”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北漠人尸体,“我们叛了。”
“为什么?”李破问。
“左贤王要我们找一批货,找到了就灭口。”葛布勒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老子替他卖了五年命,杀了不知道多少人,最后就换来这个?去他娘的!老子不干了!”
李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你要找的货,是不是一批前朝的东西?玉玺、谱牒什么的?”
葛布勒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因为货在我手里。”李破淡淡道,“准确地说,在漳州城里。北漠左贤王也好,靖北王也罢,他们都拿不到了。”
葛布勒和阿古拉、巴特尔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震惊之色。
“你……你是朝廷的人?”葛布勒问。
“算是吧。”李破收起剑,“不过现在,我是要去给靖北王找麻烦的人。你们呢?有什么打算?”
葛布勒沉默片刻,忽然单膝跪地:“李兄弟,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们三个在北漠是待不下去了,左贤王不会放过叛徒。如果你不嫌弃,我们愿意跟你干!”
阿古拉和巴特尔也同时跪了下来。
李破看着三人,脑中飞快转动。三个北漠精锐,熟悉北漠的情况,身手也不错——正是他现在需要的人。
“起来吧。”李破伸手扶起葛布勒,“跟着我,不一定比跟着左贤王安全。我要做的事,比叛逃危险十倍。”
葛布勒笑了,刀疤在火光下跳动:“再危险,能比被自己主子追杀更危险?李兄弟,我们北漠人认死理。你救了我们的命,这条命就是你的。你说往东,我们绝不往西!”
“好!”李破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李破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葛布勒三人齐声道。
老柴在一旁看着,小声嘀咕:“乖乖,这就收了三个北漠狼崽子?副旅帅这魅力,连蛮子都挡不住啊……”
众人收拾战场,把北漠人的尸体拖到远处埋了,马匹和武器收拢起来。葛布勒三人换上了陷阵旅老卒带来的备用衣服,虽然不合身,但总算不像北漠人了。
围着篝火坐下,李破拿出干粮分给葛布勒三人。葛布勒咬了一口硬饼子,感慨道:“李兄弟,不瞒你说,我们三个其实都不是纯正的北漠人。”
“哦?”
“我爹是汉人商人,当年走商被劫,我娘是北漠女人,生下我就死了。”葛布勒说得很平静,“我在北漠长大,但因为这张汉人脸,没少受欺负。后来被左贤王看中,收为‘猎犬’,才混出点人样。”
阿古拉接口道:“我是混血,我娘是西域胡姬。巴特尔是沙陀人,祖上给北漠王庭当雇佣兵。”
李破点点头。乱世之中,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
“你们知道左贤王为什么要那批前朝的东西吗?”李破问。
葛布勒摇头:“具体的不知道,只听说左贤王跟中原某个大人物有交易。那批货是筹码,用来换……换什么东西来着?”他皱眉思索。
巴特尔用生硬的汉话补充:“换,兵,兵权。左贤王想,当,大汗。”
李破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北漠左贤王想用前朝玉玺谱牒,跟靖北王做交易,换取支持,争夺北漠大汗之位!而靖北王则想用这些东西,给自己起兵找个“正统”名分!
好一个狼狈为奸!
“李兄弟,”葛布勒忽然压低声音,“有件事得告诉你。左贤王除了派我们找货,还派了另一队人,去了……去了雁回关方向。”
李破眼神一凛:“去雁回关干什么?”
“不知道。但领队的是左贤王的心腹,叫兀术鲁,带了一百精锐。”葛布勒道,“听说是要接应什么人,或者……刺杀什么人。”
兀术鲁?李破想起在漳州城时,那个嚣张的北漠王子。他也来掺和了?
“什么时候出发的?”
“比我们早一天。按脚程,现在应该快到雁回关了。”
李破霍然起身。
石牙正带着十个人往雁回关去!如果碰上兀术鲁那一百精锐……
“老柴!”李破厉声道,“收拾东西,立刻出发!去雁回关!”
“现在?”老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色,“副旅帅,这大晚上的……”
“现在!”李破已经翻身上马,“石牙有危险!快去!”
众人不敢怠慢,迅速收拾行装,翻身上马。
葛布勒三人也跃上马背,阿古拉问道:“李兄弟,雁回关有你的朋友?”
“不是朋友。”李破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冲了出去,“是兄弟!”
二十余骑如同离弦之箭,冲进茫茫夜色。
北方,风雪渐起。
而雁回关的方向,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李破握紧缰绳,眼中寒光闪烁。
石牙,撑住!
老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