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的书房里,炭火盆烧得比驿馆还旺,可乌桓的脸色却像是结了层冰。
他坐在那张宽大的虎皮椅上,破军刀横在膝头,听完李破简明扼要的禀报——关于北漠俘虏的口供、关于“青萍先生”可能是内应且目标是他或高启、关于那批“大货”可能涉及前朝遗脉——这位向来沉稳如山的陷阵旅旅帅,手指在刀鞘上敲击的节奏,明显快了几分。
“前朝遗脉……”乌桓缓缓重复这四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闷雷,“嘿,这潭水,真是深不见底啊。”
他抬眼看向李破,目光如炬:“虎符,你给高启了?”
“给了。”李破点头,“高大人已收下,命我继续追查‘大货’,并严密封锁消息。”
“封锁消息?”乌桓嘴角扯出一丝讥诮的弧度,“他能封住自己的嘴,封得住别人的眼睛么?靖北王在漳州埋的钉子,可不止童逵那几个废物。”
这话意有所指。李破心中一凛:“旅帅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乌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被积雪覆盖的校场,“高启想拿靖北王当垫脚石往上爬,这没错。但他太急了,也太小看那位皇叔了。靖北王能在北疆屹立数十年,靠的不是仁慈,是耳目灵通,是心狠手辣。虎符现世的消息,此刻恐怕已经传回王府了。”
他转过身,盯着李破:“你觉得,靖北王会坐以待毙吗?”
李破沉默。当然不会。一位实权藩王,一旦被逼到墙角,反扑起来将是雷霆万钧。
“高启想让我当那把捅向靖北王的刀。”李破缓缓道,“但他未必会在刀断时,伸手拉我一把。”
“你看得明白就好。”乌桓走回桌前,从一堆文书中抽出一封密信,递给李破,“看看这个。”
李破接过,展开。信是写给乌桓的,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岑溪水”,语气恭敬,内容却石破天惊:朝廷已密遣钦使,携天子密旨,正在赶来漳州的路上,不日将至。目的有二:一是彻查童逵案牵连出的边军贪腐及通敌事;二是……“相机察访靖北王行迹,若有不臣,可便宜行事”。
“岑溪水是谁?”李破问。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天子潜邸时的旧臣,清流领袖。”乌桓淡淡道,“还有个身份——高大人的政敌,死对头。”
李破瞬间明白了。高启想独占扳倒靖北王的功劳,但朝廷里有人不想让他这么舒服。这位岑御史,就是来摘桃子,或者……来搅局的。
“所以现在,咱们漳州城里,”乌桓伸出两根手指,“摆着两个烫手山芋。一个,是高启手里的靖北王虎符;另一个,是即将到来的岑溪水和他那份‘便宜行事’的密旨。”
他看向李破,眼神深邃:“你觉得,哪个更烫手?”
李破沉吟片刻:“虎符烫在现在,是明火。岑御史烫在未来,是暗炭。明火易躲,暗炭难防。”
“说得好。”乌桓难得露出一丝赞许,“高启现在捧着虎符,如同捧着一盆炭火,既想取暖,又怕烧手。他必定会想方设法,在岑溪水到来之前,把案子做成铁案,把功劳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为此,他甚至可能……行险。”
“比如?”李破心中已有猜测。
“比如,逼我们提前对靖北王在漳州的势力动手,甚至……伪造一些更‘有力’的证据。”乌桓语气冰冷,“或者,在岑溪水来的路上,制造点‘意外’。”
李破倒吸一口凉气。高启的狠辣,他见识过,但若真到了这一步,那简直就是疯狂。
“那我们……”
“我们?”乌桓打断他,拍了拍破军刀鞘,“我们是边军,职责是守土御敌。朝廷的官司,让那些大人们自己打去。但前提是——”他加重语气,“不能让他们把漳州打成一片废墟,不能让他们把陷阵旅几万弟兄的性命,填进他们的功劳簿里!”
他走回座位,沉声道:“李破,我给你交个底。岑溪水来的事,高启还不知道。这是我的渠道。你要做的,就是在岑溪水到来之前,稳住漳州的局面。找到那批‘大货’,挖出‘青萍先生’,盯死北漠骑兵。至于高启想怎么对付靖北王……只要不危及城防,不引发内乱,随他折腾。”
这是放权,也是划定底线。李破听懂了。乌桓要他在高启和未来钦使的夹缝中,维持住漳州的基本秩序,保住陷阵旅的元气。
“卑职明白。”李破肃然抱拳,“只是……若高大人强令陷阵旅配合行动,甚至要以军法相逼……”
“他不敢。”乌桓冷笑,“没有我的将令,陷阵旅一兵一卒他都调不动。至于军法……你是我陷阵旅的副旅帅,要处置你,先问过我手里的破军刀。”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护犊之意溢于言表。李破心头一热,再次躬身:“谢旅帅!”
“不必谢我。”乌桓摆摆手,“你是我从黑水峪带出来的兵,你的本事,我清楚。这漳州的浑水,别人蹚不起,你李破,或许能蹚出一条路来。”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去吧。做你该做的事。记住,手里有刀,心里更要有杆秤。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做了能活,什么做了会死……掂量清楚。”
“是!”
李破退出书房,走到帅府院中。冰冷的空气让他头脑更加清醒。
两个烫手山芋……不,是三个。还得加上那个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引爆的“青萍先生”。
他翻身上马,对陈七道:“回衙门。另外,让石牙那边动作快点,永丰货栈若有异动,立刻动手,不必再等!”
“是!”
刚回到刑名司衙门,还没下马,就听见里面传来石牙标志性的大嗓门,正在骂娘:
“他奶奶的!跑得比兔子还快!老子带人赶到永丰货栈,毛都没剩一根!就留下几个空箱子和一堆破烂!守栈的那俩王八蛋,早他娘溜没影了!”
李破心中一沉,快步走进值房。只见石牙正对着豆子等人跳脚,一张黑脸气得发紫。
“怎么回事?仔细说!”李破沉声道。
石牙喘着粗气:“我们赶到时,货栈门大开着,里面箱子倒是不少,可全是空的!装过东西的痕迹都有,但货全没了!问隔壁铺子的人,说天没亮就听见里头有动静,像是装车,但雪大,没看清往哪儿走了。”
被抢先一步!李破眼神冰冷。苏文清的情报没错,但对方反应更快,或者说……一直有人在暗中监视刑名司的动向!
“有没有留下线索?车辙印?掉落的东西?”
“雪太大了,车辙印早就被盖了。”豆子小声道,“不过……我们在一个空箱子角落,找到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小片撕碎的纸角,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册子上匆忙撕下来的。纸上只有一个残字:“……饷”。
粮饷?军饷?
李破捏着那片碎纸,心念电转。如果那批“大货”不是军械,也不是前朝遗脉,而是……银子?或者,是能兑换粮饷的票据?
联想到苏文清第二个条件里提到的“江南盐茶专卖票据”,还有赵德柱交代的靖北王通过童逵挪用军资……一个更清晰的轮廓浮现出来:靖北王需要巨量的钱财来维持他的势力和野心,而边军粮饷,是一块肥得流油的肉。通过听雨楼这样的白手套,将江南的财富(盐茶票据等)转移过来,再通过童逵、王嵩这样的人,贪墨、倒卖军饷,中饱私囊,同时也为可能的“大事”积蓄力量。
那北漠呢?他们想要前朝遗脉和信物,可能与靖北王做了交易,用支持(或默许)来换取钱财或物资?
而“青萍先生”,则是串联这一切的关键中间人,甚至可能是靖北王埋在朝廷里的高级暗桩!
“找!沿着货栈周围所有能走车的路,扩大范围找!尤其是通往城门和码头的方向!”李破下令,“另外,让侯三加派人手,盯死所有可能运货出城的渠道,尤其是排水暗渠、废弃矿道这些隐秘路径!”
“是!”
众人领命而去。李破独自坐在值房里,看着炭火盆里跳动的火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压力。对手比他想象的更狡猾,反应更快。而他手里可用的牌,却越来越少。
时间,真的不多了。
“李破哥哥……”丫丫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你……你还没吃饭。我……我煮了面。”
简单的葱花面,香气扑鼻。在这冰冷压抑、充满算计的衙门里,这碗面朴素得有些不合时宜,却让李破冰冷的心里,注入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他接过碗,筷子挑起面条,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谢谢。”他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
丫丫摇摇头,站在一旁,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看着他吃。
面条很烫,味道也普通,但李破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这碗面,能给他补充的不仅仅是体力,还有某种快要被冰冷权谋消耗殆尽的东西。
乱世之中,山珍海味不如一碗热汤面。阴谋算计,有时候不如一个孩子单纯的关心。
他吃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看着丫丫:“去睡吧。晚上……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丫丫用力点头,端起空碗,小跑着出去了。
李破擦了擦嘴,眼中的柔软逐渐褪去,重新变得锐利如刀。
他走到墙边,取下挂着的漳州城防图,目光在上面仔细巡梭。
货会藏在哪里?已经运出城了,还是依然藏在城中某个更隐蔽的角落?
“青萍先生”下一步会做什么?是继续等待,还是提前发动?
北漠骑兵,到底在等什么信号?
还有高启……他拿到虎符后,除了兴奋,会不会也感到了恐惧?他会如何应对靖北王可能的反扑?又会如何对付即将到来的岑溪水?
一个个问题,如同乱麻。
但李破知道,他现在不能乱。
他必须像一把淬火的刀,越是在重压和混乱中,越要保持冰冷和锋利。
他走到案前,提笔,开始梳理所有已知线索,列出可能的地点、人物、行动方案。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雪虽然停了,但北风更厉,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如同鬼哭。
漳州城的这个夜晚,注定比昨夜更加漫长,也更加危险。
而李破,已经做好了再次踏入黑暗的准备。
只是这一次,他不仅要提防明处的刀,更要小心暗处的箭。
还有那些……来自“自己人”的冷枪。
他放下笔,吹熄了油灯。
让黑暗,暂时吞没一切。
也让他眼中的寒光,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更加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