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牙不是走回来的,是撞进来的。
刑名司衙门那扇新换没多久的硬木门板,被他那铁塔般的身躯撞得“哐当”一声巨响,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连带门楣上的积雪都簌簌落下一片,正砸在门口打盹的老卒头上,激得老头一个激灵,差点拔刀。
“破小子!破小子!出大事了!”石牙盔甲上结着冰碴子,胡茬上挂着白霜,一张黑脸却涨得通红,不知是急的还是冻的,人还没站稳,破锣嗓子已经震得前院嗡嗡作响。
李破刚踏进衙门,闻声眉头一拧,脚下加快,迎了上去:“慢慢说,天塌了也有个子高的顶着。”
“顶个屁!野狼谷!北漠那群狼崽子,他娘的动起来了!”石牙冲到近前,一把扯下冻得硬邦邦的手套,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破脸上,“老子按你的吩咐,带着弟兄们慢悠悠往南追,做戏做得足,还特意在野狼谷岔路那儿‘犹豫’了小半个时辰,派了俩斥候往谷口方向探了探。”
他喘了口气,铜铃大的眼里闪着后怕的光:“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俩斥候刚摸到谷口那片林子边上,就看见里头影影绰绰全是人影!不是放牧的,全他娘的是披甲持刀的北漠骑兵!少说也有两三百号!正在林子里头集结,马衔枚,人噤声,看那架势,是要趁夜干一票大的!”
李破瞳孔骤然收缩:“看清往哪个方向了吗?”
“废话!老子能不看吗?”石牙一拍大腿,“看那集结的阵型和头马指向,八成是冲着咱们漳州城来的!最多一个时辰,就能摸到北门外!”
一个时辰!李破心头一沉。兀术鲁被高启软禁,北漠使团一直安分,这突然冒出来的几百骑兵是哪来的?是兀术鲁私下调动的后手,还是北漠王庭另有安排?目标是什么?强攻漳州?接应某人?还是……配合城内的某些行动?
他瞬间联想到清晨那个匆匆离去的“韩先生”,还有苏文清刚刚透露的“听雨楼”可能与北漠的勾连。这潭水,比他想的还要浑,还要急!
“城门守军知道了吗?”李破沉声问。
“老子一得信儿,就让豆子抄近路先回城报信了!这会儿估摸着乌桓老大已经得到消息了!”石牙道,“不过破小子,这事儿邪性啊!那几百骑兵藏得那么严实,要不是咱们做戏做得‘犹豫’,正好派斥候往那边探路,根本发现不了!他们肯定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预谋!就等着咱们城里出乱子,或者……等着接应什么人出城!”
接应什么人?李破脑中瞬间闪过那几个被关押的要犯,还有那本真正的账册。北漠想要的,恐怕不仅仅是给兀术鲁解围那么简单!
“陈七!”李破厉声道。
“在!”陈七如影随形。
“立刻去帅府,将北漠异动及石牙所见,详细禀报旅帅!建议旅帅即刻加强四门戒备,尤其是北门,弓弩上墙,滚木礌石备足!另,请旅帅速与高大人商议,是否需调动殿前司部分兵马协防!”
“是!”
“石牙!”李破转向石牙,“你带上咱们的老弟兄,立刻接管刑名司大牢防务!加双岗,所有人犯,尤其是童逵、王嵩、赵德柱、柳三,分开关押,没有我的手令,天王老子也不准靠近!另外,大牢外围五十步内,给我清空,设置暗哨,弓弩手就位!”
“明白!老子把大牢守成铁刺猬,谁想来摸,先扎他一身血窟窿!”石牙眼中凶光一闪,转身就去点兵。
李破站在原地,飞快地权衡着局势。北漠骑兵异动,城内必然有内应或接应目标。高启那边态度暧昧,乌桓需要统筹全局,能最快做出针对性反应的,只有他这支直属刑名司、兼领部分陷阵旅兵马的队伍。
他摸了摸怀中苏文清给的那枚“三叶柳”铜牌,又想起她说的“云裳坊”。柳社……听雨楼……北漠……这几条线,似乎在野狼谷这个点上,隐隐有了交汇的迹象。
“豆子!”李破对刚跑过来的豆子招手。
“副旅帅!”豆子喘着气。
“你带两个人,换便装,去城东‘云裳坊’,找掌柜的,出示这个。”李破将铜牌递给豆子,“问他,近来是否有江南来的特别货物或生面孔,尤其是可能与北地有联系的。注意,悄悄的问,别暴露身份。”
豆子接过铜牌,小心收好:“明白!”
安排完这些,李破才感觉肩头的伤口又传来阵阵刺痛,额角也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顾不上这些,大步走向值房。他需要冷静,需要从这纷乱如麻的信息中,理出一条清晰的线。
刚在值房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水,门外又传来一阵喧哗。这次是个女人的声音,尖利,凄惶,还带着哭腔。
“让我进去!我要见李司丞!求求你们,让我进去吧!我男人死得冤啊!”
李破眉头皱得更紧。这又是什么幺蛾子?
一个值守的胥吏连滚爬爬进来,苦着脸禀报:“司丞,门外来了个妇人,自称是西城打更人刘老四的浑家,说刘老四昨夜打更时莫名死了,求司丞做主……”
打更人死了?李破心中一凛。打更人夜夜巡街,眼线最杂,消息也最灵通。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
“带进来。”李破沉声道。
片刻,一个穿着粗布棉袄、头发凌乱、眼睛红肿的妇人被带了进来,一见到李破,“噗通”就跪下了,磕头如捣蒜:“青天大老爷!求您给民妇做主啊!我男人老四,老实本分一辈子,昨夜丑时出去打更,就再没回来!今早……今早在西城‘寡妇巷’后头的臭水沟里被人发现了,浑身是伤,脖子都让人扭断了!呜呜呜……”
寡妇巷?李破记得,那条巷子离“琳琅书铺”不远,而且巷子尽头,似乎有一家不太起眼的棺材铺……
“你男人昨夜可有什么异常?或者,之前跟你提过什么特别的事?”李破问。
妇人哭哭啼啼道:“异常……好像没有。就是前天晚上回来,嘟囔了一句,说在寡妇巷口看见两个生面孔吵架,一个南方口音,一个像是北边来的,吵得挺凶,好像是为了……为了什么‘货’没到……”
南方口音!北边来的!货!
李破眼中精光一闪。又是南北交集!这刘老四,恐怕是撞见了不该看见的事,被灭口了!
“你男人可曾说,那两人长相如何?或者,有什么特征?”
妇人努力回想,抽噎着说:“他说……说那个南边口音的,个子不高,左脸……左脸好像有颗挺大的黑痣!北边那个,蒙着脸,没看清,但腰里别的刀,不像咱们这边的样式……”
左脸有黑痣!又是这个特征!和之前放出的“韩先生”描述一致!但这次,是“南方口音”的人脸上有黑痣,而不是“韩先生”!
李破瞬间明白了。好一招移花接木!有人故意用一个脸上有黑痣的南方人形象混淆视听,真正的“韩先生”或者关键人物,可能根本就不是这个特征!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南方人!
而那个北边来的、腰刀样式特别的人……会不会就是北漠的探子?他们在寡妇巷接头?为了什么“货”?是军械?是情报?还是……人?
“你先回去,此事本官已知晓,定会详查。”李破让胥吏取了些散碎银子给那妇人,安抚一番,将她送走。
妇人千恩万谢地离去。李破独自坐在值房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打更人刘老四之死,像是一块意外的拼图,补上了某些缺失的信息。寡妇巷……棺材铺……南北口音的人争吵……北漠探子……没到的“货”……
他猛地站起身。
“备马!去寡妇巷!”
他要去看看,那条藏着棺材铺的巷子,到底埋着什么秘密!
或许,那里才是连接听雨楼、北漠、以及城内某些势力的真正节点!
而北漠骑兵的异动,恐怕也和这条线脱不了干系!
时间紧迫,他必须赶在北漠人有所动作之前,挖出这颗钉子!
雪又渐渐飘了起来,落在漳州城的街巷屋瓦上,掩盖了日间的喧嚣,也掩盖了暗处正在涌动的杀机。
李破翻身上马,青灰色的身影再次融入风雪。
这一次,他的目标不是明刀明枪的战场,而是那条藏污纳垢、连名字都透着不祥的——
寡妇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