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清那句“釜底薪”,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李破脑海中某些混沌的迷雾。
童逵一个北地阉党,在漳州这苦寒之地,为何会对江南的胭脂水粉、文人诗集如此上心?甚至专门有渠道弄来这些?若只是为了讨好上官女眷,未免太过精细和持续。除非……这些东西本身,就是“薪柴”,是某种联络的媒介,或者,其往来渠道本身,就藏着见不得光的交易!
“陈七!”李破眼中精光一闪,语速加快,“除了查那些铺子,重点去查近几年,尤其是童逵来漳州后,所有从江南、东南方向来的商队、货船记录!特别是那些打着运送丝绸、茶叶、瓷器旗号,但实际货物量与报关不符,或者频繁往来、背景模糊的商队!让侯三动用所有码头上的眼线,我要知道,哪些商队和童逵名下的产业,或者和王嵩有过接触!”
“明白!”陈七感受到李破语气中的急迫,立刻领命而去。
石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挠着头:“破小子,又琢磨出啥了?童逵那老阉狗还跟南边的生意有牵扯?妈的,手伸得够长的啊!”
“不是手长,是有些人,无孔不入。”李破走到舆图前,手指从漳州划过,一路向南,直指那片富庶的江南水乡,“北地与江南,看似天各一方,但只要有足够的利益,运河里淌的就不只是水,还有黄金和刀剑。童逵,可能只是这条线上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或者……一个被推出来挡箭的幌子。”
“幌子?”石牙更迷糊了。
“如果靖北王真要做什么,他会只依靠童逵这种货色吗?”李破反问,眼神锐利,“童逵太显眼了,嚣张,愚蠢,就像插在明处的靶子。真正精明的猎人,会把自己藏在暗处。江南那些看似与世无争的富商、致仕的官员,他们手里掌握的财富、人脉、漕运,才是真正能搅动风云的‘釜底薪’!”
石牙似懂非懂,但他信李破,用力一拍大腿:“管他娘的是靶子还是柴火,一把火烧了干净!你说咋查就咋查!”
李破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漳州城西那片区域。北漠使团的异常安静,城西出现的神秘北地牧民,还有苏文清暗示的“釜底薪”……这几条线,似乎隐隐有交汇的趋势。
“石牙哥,北漠使团那边,让你的人再盯紧点,尤其是夜间。我总觉得,兀术鲁不会这么老实。”李破叮嘱道,“另外,从今天起,城西那边的巡守队,全部换成我们信得过的老弟兄,对外就说加强治安,排查流寇。”
“成!老子亲自去安排,保证连只耗子半夜出来偷食都瞒不过咱的眼睛!”石牙拍着胸脯保证。
安排完这些,李破才感觉腹中有些饥饿,这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还水米未进。他揉了揉眉心,对石牙道:“走吧,先去灶上弄点吃的。”
刑名司的食堂设在衙门后院东侧,几间简陋的瓦房,此刻正值午饭时分,里面人声鼎沸,弥漫着一股大锅饭特有的、说不上美味却足够实在的香气。陷阵旅的老卒和衙门的胥吏混杂在一起,端着粗陶海碗,或蹲或站,边吃边大声说笑着,谈论着城里的新鲜事,或者互相调侃着昨夜牌局的输赢。
李破和石牙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众人只是纷纷点头行礼,喊一声“副旅帅”、“石牙将军”,便又继续埋头吃饭。这种混杂着尊重却又不过分拘谨的氛围,是李破刻意营造,也是陷阵旅这支队伍特有的气质。
打饭的厨子是个胖乎乎的老兵,见到李破,脸上笑开了花,舀了满满一勺炖得烂糊的酸菜粉条,上面还盖着两大块油光锃亮的五花肉,扣在李破的碗里,又塞了两个粗面馒头:“副旅帅,您可算来了!赶紧趁热吃,这肉是今早刚宰的猪,香着呢!”
石牙在一旁看得眼馋,嚷嚷道:“老周,你他娘的偏心!给破小子这么多肉,老子呢?”
老周嘿嘿一笑,也给石牙舀了满满一勺,只是肉块明显小了点:“石牙将军,您这身板,少吃点肉结实!”
众人一阵哄笑。
石牙笑骂着接过碗,也不找座位,就靠着门框,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边吃边含糊地对李破道:“要我说,还是这灶上的饭吃着痛快!比那劳什子醉仙楼的席面实在多了!”
李破也端着碗,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慢慢吃着。酸菜够味,粉条筋道,五花肉肥而不腻,确实是军营里最受欢迎的味道。听着周围士卒们粗豪的谈笑,感受着这充满烟火气的喧嚣,他心中那根因权谋算计而始终紧绷的弦,似乎也稍稍放松了些。
乱世之中,什么王图霸业,什么阴谋阳谋,有时候,还不如眼前这一碗热乎乎的炖菜,身边这些可以托付生死的弟兄来得真实。
“听说了吗?昨儿个晚上,西城老张家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八斤重!嘿,那嗓门亮的,跟他爹在战场上喊杀声有得一拼!”一个老兵唾沫横飞地说道。
“这算啥?前天俺们巡夜,在城南逮着一伙偷鸡的毛贼,你猜怎么着?是几个半大孩子,饿得皮包骨头了。石牙将军心善,没送官,揍了一顿屁股,一人塞了个馍给放了。”另一个胥吏接口道。
“要俺说,还是咱们副旅帅厉害!童逵那老王八,以前多嚣张?现在咋样?还不是在牢里蹲着!跟着副旅帅,咱们这腰杆子都挺得直!”一个年轻士卒满脸崇拜地看着李破的方向。
这些琐碎的消息,充满了市井的生机,也让李破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守护的,不仅仅是乌桓的信任或者自己的野心,更是这漳州城里,无数个像老张家、像那些偷鸡孩子一样的普通人的柴米油盐,生死祸福。
他默默吃完最后一口馒头,将碗里的菜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刚放下碗,陈七就匆匆找了进来,低声道:“副旅帅,王嵩的‘请罪折子’写好了,您看……”
李破用餐巾擦了擦嘴,站起身,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与锐利。
“走吧,去看看咱们的王大队正,都‘请’了些什么罪。”
他倒要看看,这第一把从王嵩嘴里掏出来的“薪柴”,究竟能烧起多大的火!
走出食堂,外面的阳光正好,将积雪照得晃眼。
李破深吸一口气,将那点难得的烟火气藏在心底,重新披上了冷静与决断的外衣,向着大牢方向走去。
棋盘依旧复杂,对手依旧强大。
但他手握破军,身后有弟兄,心中有要守护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