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那死一样的寂静,足足维持了十息。
只有赵德柱裤裆里那股子热烘烘的骚气,和着他破风箱似的喘气声,在暖融融的房间里弥漫开来,熏得人脑门子发胀。
高启那张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像是打翻了染缸,青白交错,最后沉淀为一种极致的铁青。他脚边那摊玉胆碎片,在透过窗棂的晨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他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在强行压制着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惊怒。
靖北王!
这三个字,在大胤朝堂,在北疆军镇,那就是一头真正盘踞的猛虎,是连龙椅上那位都要忌惮三分的擎天巨擘!童逵的背后,竟然牵扯到了这位王爷?!
这已经不是漳州这一亩三分地的浑水了,这是足以掀翻整个朝堂,震动九鼎的惊涛骇浪!
兀术鲁也彻底傻了,他瞪着地上那摊烂泥,又看看杀气腾腾的石牙,最后茫然地看向高启,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草原上的规矩再直接,他也明白,掺和进别国这种层级的权力倾轧,一个不好,就是粉身碎骨,连他的北漠王庭都可能被拖下水!
李破站在那儿,心里头也是翻江倒海。他知道童逵背后有人,知道水很深,可也没想到,石牙这莽撞人一锄头下去,直接刨出了这么个庞然大物!靖北王……这位坐镇北疆几十年,门生故旧遍布军中的王爷,若是他真想做点什么……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破军剑柄,冰凉的触感让他躁动的心稍稍安定。乱世如炉,要么被烧成灰烬,要么就……把这炉子捅破了,争一口肉吃!
高启终于动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回了椅子上,目光如同两把冰锥,先钉在石牙脸上,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石牙,你可知,诬告藩王,是何等罪过?”
石牙把脖子一梗,他虽然浑,却不傻,知道这话里的分量,但他更信李破,更信自己手里攥着的“干货”。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不是怂,是军中禀报重大军情的规矩,嗓门依旧洪亮,却带上了几分刻意压制的“沉痛”:“高大人!末将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这赵德柱是末将亲手在西门水门闸口下面揪出来的,当时他正想钻水闸溜走!这账册和密信,是从他贴身的油布包里搜出来的,好几个弟兄都看着!上面白纸黑字,还有那红彤彤的王爷小印,末将虽是个粗人,认字不多,但那‘靖北’俩字和那蟠龙印,绝错不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双手高高举起。那油布包还滴着水,显然经历了一番“水战”。
冯侍卫看向高启,见高启微微颔首,这才上前接过,仔细检查后,解开油布,露出了里面一本浸水后边缘卷曲的账册,和一封火漆封口已被损毁的信函。
高启没有亲手去碰,只是用眼神示意。冯侍卫会意,当众展开那封信函,快速浏览起来。越是看,他脸上的血色褪得越快,到最后,竟连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暖阁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盯着冯侍卫的脸。
终于,冯侍卫合上信纸,深吸一口气,走到高启身边,俯身在其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禀报了几句。
尽管众人听不清内容,但高启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不是诬告。那信里的内容,恐怕比“勾结外敌、构陷边将”还要惊人百倍!
高启闭上了眼睛,右手死死攥住了座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里所有的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他没有看那信,也没有看账册,而是直接对冯侍卫下令:“将赵德柱打入死牢,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今日暖阁内所见所闻,若有半字泄露,诛九族!”
“是!”冯侍卫肃然应命,一挥手,两名殿前司护卫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一般,将还在失禁状态的赵德柱拖了出去,只留下一道难闻的水渍。
高启这才将目光转向如同雕塑般的兀术鲁,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王子殿下,今日之事,关乎我大胤国本,乃我朝内务。为免殿下卷入不必要的麻烦,还请殿下即刻返回驻地,没有本官通知,暂时不要外出。至于贵属护卫及仆役,待案情查明,若确系无辜,本官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就是软禁!兀术鲁脸色一变,想要争辩,但对上高启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又想起那“靖北王”三个字,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能铁青着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拂袖而去,连基本的礼仪都顾不上了。
清理完“外人”,暖阁内只剩下高启、李破、石牙以及高启的心腹。
高启的目光,如同沉重的磨盘,缓缓压在了李破和石牙身上。
“李破。”高启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末将在。”李破上前一步。
“你,很好。”高启这三个字说得意味深长,听不出是褒是贬,“本官给你一道手令,漳州刑名司及陷阵旅一部,暂由你全权节制。给本官撬开童逵、王嵩、赵德柱的嘴!我要知道,关于靖北王,他们都知道些什么!所有口供,直接呈报本官,不得经由任何他人之手!”
这是放权,也是将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塞到了李破手里。
“末将,遵命!”李破没有任何犹豫,沉声应下。风险巨大,但机遇同样巨大!有了这道手令,他在漳州才能真正放开手脚!
“石牙。”
“末将在!”石牙挺起胸膛。
“着你部,严密监控北漠使团驻地,若有异动,格杀勿论!同时,配合李破,封锁所有可能与此案相关的场所、通道,许进不许出!”
“得令!”石牙大声应诺,脸上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
高启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漳州城灰蒙蒙的天空,背影竟显得有些萧索。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漳州的天,要变了。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李破和石牙对视一眼,躬身行礼,退出了这间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暖阁。
走出驿馆,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娘的……靖北王……”石牙抹了一把额头不知是汗还是刚才紧张出来的水汽,心有余悸,“破小子,咱们这次,是不是玩得太大了?”
李破看着街道上依旧往来巡逻、却对刚刚发生的惊天巨变一无所知的士卒,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大?不大怎么吃肉?他们想把桌子底下那点龌龊事藏严实了,咱们偏要把桌子掀了!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底下到底藏着多少蛆虫!”
他拍了拍石牙结实的肩膀,眼神锐利如刀:“石牙哥,怕了?”
“怕个鸟!”石牙一瞪眼,豪气顿生,“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跟着你,老子就是觉得痛快!掀桌子是吧?成!老子这就去把童逵和王胖子拎出来,看看是他们嘴硬,还是老子的刀硬!”
“不急。”李破拦住他,“先让陈七把老瞎子给的药给王嵩灌下去。童逵那边……晾着他,等王嵩开了口,再去收拾他。至于赵德柱……”李破眼中寒光一闪,“让咱们的人‘好好照顾’,别让他死了,但也别让他太舒坦。等撬开了王嵩的嘴,再去动他。”
他需要口供,需要铁证,需要把这些指向靖北王的线索,一环扣一环地砸实了!这不仅是给高启看,更是给朝廷,给天下人看!
“明白!玩心眼子你厉害,听你的!”石牙用力点头。
两人翻身上马,并辔而行,朝着刑名司方向而去。
雪后的阳光,终于挣脱了云层,洒在漳州城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李破眯着眼,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桌子已经掀了,接下来,就是在这满地狼藉中,抢到最大最肥的那块肉!
他轻轻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
风暴已至,而他,要做的不是躲避,而是……乘风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