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后街,第三条巷子。
天刚蒙蒙亮,积雪未化,寒气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粗暴地撕破了巷子的宁静。
石牙带着一队陷阵旅老卒,如狼似虎地扑到那棵歪脖子枣树下的宅院前,二话不说,抬脚就踹!
“砰!”
那不算厚实的木门哪经得起石牙这莽汉的蛮力,门栓断裂,门板直接向内飞了出去,砸在院子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都给老子滚出来!刑名司拿人!”石牙提着横刀,嗓门震得屋檐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宅子里顿时鸡飞狗跳,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呵斥声乱成一团。几个穿着北漠皮袄、明显是护卫打扮的汉子从厢房冲出来,手刚摸到刀柄,就被如雨点般砸过来的弩箭逼了回去,钉在门框上、墙壁上,嗡嗡作响。
“操家伙!跟他们拼了!”一个头目模样的北漠汉子用生硬的中原话吼道。
“拼你娘!”石牙一个箭步上前,蒲扇般的左手直接抓住对方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拧,“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那汉子惨叫着跪倒在地。石牙右手的横刀刀背顺势狠狠拍在对方脑门上,将其打晕过去。
“捆了!反抗者,打断腿!”石牙吐了口唾沫,环视院内。
剩下的北漠护卫见头领一个照面就被放倒,对方又人多势众,弩箭闪着寒光,顿时怂了,乖乖放下兵刃,被陷阵旅老卒们用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
几个穿着轻薄艳丽江南绸缎、冻得瑟瑟发抖的歌姬被从屋里驱赶出来,哭哭啼啼,花容失色。
左邻右舍被这动静惊动,纷纷推开一条门缝,或爬上墙头,惊恐又好奇地张望。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开——刑名司的李阎王,把童御史送给北漠王子的外宅给抄了!
石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大手一挥,声若洪钟:“都给老子带回去!仔细搜!墙角耗子洞都别放过!”
陷阵旅老卒们轰然应诺,开始翻箱倒柜。很快,一些来不及销毁的信件、带有北漠标记的器物,甚至一小袋金沙被搜检出来。
石牙看着这些“战利品”,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在晨光中闪着寒光:“嘿,这下看那兀术鲁小儿还怎么嘚瑟!”
……
刑名司大牢,深处。
王嵩被单独关在一间干燥但阴冷的牢房里,比起水牢,这里已是天堂。但他脸上没有丝毫庆幸,只有无尽的恐惧和绝望。童逵落网,儿子王琨也被抓了,他感觉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随时可能被开膛破肚。
牢门打开,陈七端着一碗水走了进来。
王嵩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向后缩去:“你……你们要干什么?”
陈七脸上没什么表情,将水碗放在他面前:“王队正,喝点水,压压惊。”
王嵩看着那碗清澈见底的水,眼神惊恐,连连摇头:“我不喝!我不渴!”
陈七也不强迫,只是淡淡道:“副旅帅让我问你,除了青萍先生,你还和哪些京城来的人接触过?尤其是……姓韩的。”
“姓韩的?”王嵩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瞳孔微微收缩,“没……没有!我不认识什么姓韩的!”
陈七观察着他的细微反应,心中了然。他不再追问,只是指了指那碗水:“副旅帅说了,你若想起什么,随时可以喝这碗水。喝了,或许能让你脑子清醒点,想起该怎么……戴罪立功。”
说完,陈七不再多言,转身退出牢房,锁上了门。
牢房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王嵩粗重的喘息声。他死死盯着那碗水,仿佛那不是水,而是穿肠毒药,或者是……唯一的生机?李破到底什么意思?喝了这水,是死,还是活?
内心的恐惧和挣扎,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
刑名司值房。
李破一夜未眠,眼中带着血丝,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他面前摊开着那卷从乌木簪中取出的薄绢,上面的名字和代号,像是一张逐渐清晰的蛛网。
“柳社”……前朝那些不甘寂寞的读书人留下的遗产,如今在这北疆之地,依旧活跃。韩延之是其中一员,那苏文清呢?她在这张网上,处于什么位置?她将此物交给自己,是看出了高启的杀机,想借“柳社”之力保全自身?还是另有图谋?
就在这时,石牙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气和兴奋:“破小子!宅子抄了!抓了七个北漠护卫,三个歌姬,搜出不少东西!他娘的,童逵那老狗,真没少往兀术鲁那里塞好处!还有信件,虽然用的是暗语,但肯定有问题!”
李破抬起头,将薄绢小心收起:“人呢?”
“都押回大牢了!分开看的,保证跑不了!”石牙凑近些,压低声音,难掩得意,“动静闹得挺大,驿馆那边肯定听见了,估摸着这会儿高阎罗和兀术鲁都得到信儿了!”
“很好。”李破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丝冷意,“把搜到的东西,挑几样不起眼但又能说明问题的,连同口供初步整理一份,给高启送过去。”
“还给他送?”石牙瞪眼。
“送。”李破语气笃定,“让他知道,我们在办事,而且办得‘很有效’。同时,也让兀术鲁知道,他那些龌龊事,捂不住了。”
“明白了!恶心他们去!”石牙恍然大悟,咧着嘴笑了。
石牙刚走,陈七便回来了,禀报了王嵩的反应。
“他听到‘姓韩的’时,有明显迟疑和恐惧,虽然否认,但肯定知道些什么。”陈七判断道。
李破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那碗水,他喝了吗?”
“还没有。”
“不急,让他再煎熬一会儿。恐惧,有时候比刑具更管用。”李破眼神深邃,“你去把王琨带过来,我要亲自问他。”
片刻后,王琨被带了进来。一夜的惊吓和牢狱之灾,让他这个纨绔子弟彻底没了往日的嚣张,脸色惨白,眼神涣散,看到李破就如同看到厉鬼,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涕泪横流:“李司丞!李大人!饶命啊!我知道的都说了!真的都说了!”
李破没让他起来,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王琨,你想活命吗?”
“想!想!小人想!”王琨磕头如捣蒜。
“那就再好好想想。”李破缓缓道,“你爹王嵩,除了童逵和青萍先生,还和哪些京城来的人有过来往?特别是……在你爹被关起来之后,还有没有人,通过你,或者别的途径,试图接触、打听,甚至……威胁你们?”
王琨身体一颤,眼神剧烈闪烁,似乎在拼命回忆和权衡。
李破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王琨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哭腔:“有……有!前两天,有个不认识的人,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写着‘闭紧嘴,否则王家绝后’!还……还画了个奇怪的记号,像……像三片叶子围着个圈!”
三片叶子围着个圈?三叶柳!
李破瞳孔微缩!果然!“柳社”的人也在暗中活动,他们在警告王家闭嘴!
“纸条呢?”李破追问。
“我……我吓坏了,看完就烧了……”王琨哆哆嗦嗦道,“那人我没看清,巷子里太黑,他把纸条塞我手里就跑了……”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李破并不失望,至少确认了“柳社”确实在密切关注此案,并且不希望王家吐出更多东西。
“除了这个,还有吗?”李破继续问,“关于那个青萍先生,你还知道什么?比如他的长相,口音,习惯?”
王琨努力回想,断断续续道:“长……长相我没看清,他总是戴着兜帽……口音有点怪,不像咱们北地人,也不是纯粹的京城官话,有点……有点南边的糯音,对,有点像江南那边的人!习惯……他好像特别喜欢喝茶,我爹每次见他,都得备上好的龙井……”
江南口音?喜欢龙井?李破将这些细节默默记下。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急匆匆跑来,在门外禀报:“副旅帅,高大人派人传话,让您即刻去驿馆,北漠兀术鲁王子也在,要……要就今晨之事,当面对质!”
来了!
李破眼中精光一闪。动作真快!看来他这把火,烧得够旺,把两边都逼得坐不住了。
“知道了。”李破应了一声,对陈七道,“把他带下去,看好。”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将那份薄绢更稳妥地藏好,眼神恢复了冰封般的冷静。
当面对质?
正好!
他倒要看看,在高启面前,兀术鲁这条被踩了尾巴的狼,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也该让这位钦差大人,亲眼见识一下,这漳州城的风,到底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了!
李破按了按腰间的破军剑,迈步而出,走向那即将再起波澜的驿馆。
晨光熹微,雪地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坚定而孤独。
漳州城的这个早晨,注定不会平静。而更大的惊雷,或许就在这看似寻常的对质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