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阳光落在漳州城头,将积雪染上一层浅金,却化不开那股子浸入砖石骨髓的寒意,反倒映得那森然林立的刀枪愈发冰冷刺眼。
驿馆,高启下榻之处。
书房内炭火烧得极旺,暖融如春,与外间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高启已换上一身暗紫色绣獬豸纹的常服,并未戴冠,只以一根乌木簪束发,更显得面容精干,眼神锐利。他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手里捧着一杯热气氤氲的君山银针,并未饮用,只是借着那点暖意熏蒸着指尖,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一卷北疆边防图上,仿佛看得入了神。
脚步声轻响,那名姓冯的贴身侍卫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进来,躬身低语:“大人,李破来了,在门外候着。”
高启“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依旧看着地图,仿佛那蜿蜒的线条比门外那个搅动漳州风云的年轻人更有吸引力。
冯侍卫会意,不再多言,垂手退到一旁。
时间一点点过去,茶盏上的热气渐渐稀薄。
门外,李破按刀而立,身姿挺拔如松,青灰色棉袍在廊下的寒风中微微拂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焦躁,也无惶恐,只有一种历经生死淬炼后的沉静。昨夜雪原逐狐、生擒童逵的疲惫和肩伤带来的隐痛,都被他强行压下,此刻他的大脑如同冰封的湖面,清晰映照着可能到来的狂风暴雨。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书房内才传来高启平淡无波的声音:“让他进来。”
李破整了整衣袍,迈步而入。书房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与他身上带来的寒气交织,形成一股微妙的气流。
“末将李破,参见高大人。”李破抱拳行礼,声音平稳。
高启终于放下茶杯,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两把剔骨尖刀,上下打量着李破,从他沾着泥渍未干的靴子,到肩头棉袍下微微凸起的包扎,再到那双平静却内蕴寒星的眼眸。
“李司丞,”高启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敲打在人的耳膜上,“昨夜睡得可好?”
这话问得寻常,却暗藏机锋。
李破神色不变:“回大人,昨夜刑名司追捕要犯,公务在身,未曾安寝。”
“哦?追捕要犯?”高启尾音微扬,带着一丝玩味,“可是童逵童御史?”
“正是。”
“结果如何?”
“幸不辱命,童逵及其两名护卫已被擒获,现羁押于刑名司大牢。”李破回答得干脆利落。
高启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童逵乃朝廷钦差副使,即便有罪,也需奏明圣上,由三法司会审。李司丞未经请示,便擅自扣押,是否……有些僭越了?”
这话如同一顶无形的帽子扣了下来,带着凛冽的寒意。
李破迎向高启的目光,不闪不避:“大人明鉴。童逵昨夜携带机密文书,私自出城,欲潜逃北漠大营,形同叛国。事发突然,情势危急,若待请示,恐其已遁入北漠,届时追悔莫及。末将身为漳州刑名司丞,缉捕叛国奸佞,乃分内职责,不敢有片刻延误。若有僭越之处,愿领责罚,但人,绝不能放。”
他这话说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直接将“僭越”的指控顶了回去,更点出了“叛国”的重罪。
高启盯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审视。他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好一个分内职责,好一个不敢延误。李司丞忠勇可嘉,本官……甚是欣慰。”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凌厉:“不过,你口口声声童逵叛国,可有铁证?”
“有。”李破从怀中取出那个紫檀木匣,双手呈上,“此乃从童逵身上搜出的密信账册,内有其与朝中某些官员、乃至与逆匪‘清风社’勾结,构陷边将,私通北漠的罪证,请大人过目。”
冯侍卫上前接过木匣,检查无误后,放在高启案前。
高启并未立刻打开,只是用指尖在那光滑的匣面上轻轻划过,仿佛在感受其下的暗流汹涌。“除了这些,还有吗?比如……王嵩的口供?”
他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人物。
李破心念电转,高启果然最关心这个。王嵩是连接童逵、清风社乃至京城势力的关键节点,他的口供,足以决定很多人的生死。
“王嵩受惊过度,精神萎顿,尚未录得完整口供。”李破选择了暂不交出王嵩这张牌。他知道,一旦交出,王嵩很可能立刻“被灭口”或者“被病故”,而高启也能凭借这份口供,迅速厘清局面,甚至……将他李破这把用旧了的刀随手丢弃。
“哦?尚未录得?”高启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是不愿,还是不能?亦或是……李司丞想待价而沽?”
这话已是近乎**的挑明和威胁。
李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波澜,沉声道:“大人言重了。王嵩牵扯甚广,其口供关乎重大,需谨慎核实,以免被小人利用,构陷忠良。末将需确保口供真实无误,方可呈报大人。”
“构陷忠良?”高启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目光如冰冷的针,刺向李破,“你指的是谁?乌桓?还是……你自己?”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李破能感觉到背后冯侍卫那如同实质的目光锁定。他知道,自己此刻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末将所指,是那些真正祸乱北疆、通敌卖国之辈。”李破挺直脊梁,声音清晰而坚定,“无论是谁,只要证据确凿,末将必依法严惩,绝不姑息!此心,天地可鉴!”
他避开了高启的直接质问,转而再次表明自己的立场和决心,将皮球又踢了回去。
高启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书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起的噼啪声。
良久,高启忽然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罢了。童逵既已落网,证据在此,本官自会斟酌。王嵩的口供,你尽快核实。至于北漠王子遇刺一案,以及夏侯小姐失踪之事,本官给你三天时间,已是过去一日。李司丞,你好自为之。”
三天之限,再次被提起,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末将明白!”李破躬身领命,知道这次的见面该结束了。
“去吧。”高启重新拿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上,仿佛李破从未出现过。
李破不再多言,转身退出书房。
走出驿馆大门,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精神一振。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石牙立刻从街角迎了上来,急切地问道:“怎么样?那高阎罗没为难你吧?”
李破摇了摇头,看着街上往来巡逻的陷阵旅士卒,低声道:“童逵的罪证,他收下了。王嵩的口供,我暂时按下了。”
“按下了?为啥?”石牙不解。
“交出去,王嵩必死无疑,我们也就没了筹码。”李破眼神冰冷,“高启现在需要我们替他撬开王嵩的嘴,去咬出更多的人。在他达到目的之前,我们暂时安全。但三天之内,若找不到岚儿,给不了北漠交代,他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我。”
石牙倒吸一口凉气,骂道:“操!这老狐狸!”
“走吧,”李破翻身上马,“去看看我们那位王大队正,‘静养’得怎么样了。是时候,让他开口说点‘实话’了。”
他调转马头,向着守备器械库的方向驰去。
阳光将他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孤独,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高启有高启的算盘,他李破,也有自己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