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刚过,天色却已昏沉如同傍晚。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漳州城的雉堞,仿佛不堪重负,随时会再将一场暴雪倾泻而下。北风刮在脸上,已不是冷,是带着冰碴子的割裂感。
漳州北门外,临时清扫出的官道两侧,旌旗猎猎,甲胄森然。陷阵旅能抽调的、还算齐整的士卒,几乎都被拉了出来,沿着道路排出近一里地。冰冷的铁盔下,是一张张被冻得发青、却依旧竭力挺直脊梁的面孔。只是那眼神深处,除了对上官的敬畏,更多的是一种被这连日紧张局势和恶劣天气磨砺出的麻木与疲惫。
乌桓按刀立于队列最前方,破军刀并未出鞘,但他那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便是此刻陷阵旅的定海神针。他穿着全套的将官甲胄,外罩一件玄色大氅,须发上已结了一层白霜,脸色古井无波,唯有偶尔开阖的眼眸中,锐光如电,扫视着官道尽头。
石牙顶盔贯甲,像尊铁塔般立在乌桓侧后方,不时烦躁地跺跺脚,活动一下冻得发僵的脖子,低声对身旁的李破抱怨:“娘的!这什么鸟天使,架子比北漠那头狼崽子还大!说好的未时抵达,这都未时三刻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老子脚指头都快冻掉了!”
李破站在乌桓另一侧,相较于石牙的全副披挂,他只穿了那身半旧皮甲,外罩夏侯岚送的青灰色棉袍,腰间一刀一剑,简洁利落。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比这天气更冷,闻言只是淡淡瞥了石牙一眼:“等不及,你可以先回城烤火。”
石牙被噎了一下,牛眼一瞪,悻悻道:“老子是那临阵脱逃的人吗?我就是……就是觉得憋屈!咱们在北疆拼死拼活,这帮京城来的大爷,坐在暖轿里还要磨磨蹭蹭摆谱!”
李破没再理会他的抱怨,目光投向远方。官道蜿蜒,消失在灰蒙蒙的雪原尽头。他在等,等那个被韩延之称为“高阎罗”的殿前司都指挥使高启,等这个可能彻底改变漳州局势的变数。
童逵也带着他那寥寥无几的仪仗和护卫,站在离乌桓稍远一些的位置,不停地搓着手,跺着脚,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急与期盼,伸长了脖子向来路张望,仿佛多看一眼,他的靠山就能早一刻出现。与乌桓的沉稳、李破的冷寂形成鲜明对比。
时间在刺骨的寒风中一点点流逝。就在连乌桓都几不可查地蹙起眉头时,官道尽头,终于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马身影。
先是几骑快马,打着殿前司的旗号,风驰电掣般冲到近前,与乌桓派出的引路斥候对接后,其中一名骑士高声喝道:“殿前司都指挥使、钦差天使高大人驾到!闲杂人等退避!”
声音在寒风中传开,带着一股京畿禁军特有的骄横之气。
紧接着,大队人马缓缓映入眼帘。规模不算特别庞大,约莫三百人的队伍,但那股子肃杀精悍之气,却远非寻常军队可比。前列是百余名顶盔贯甲、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人马皆覆轻甲,眼神冷厉,动作整齐划一,马蹄踏在积雪覆盖的官道上,发出沉闷而富有压迫感的声响。中间是一辆四马拉动的、装饰并不奢华却异常宽大坚固的玄色马车,车厢紧闭,看不到内里情形。马车周围,簇拥着数十名身着锦袍、腰佩弯刀、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护卫,眼神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队伍后方,则是负责辎重的车辆和步卒。
整个队伍如同一台精密而冰冷的战争机器,沉默地碾过雪原,带来的压迫感,甚至超过了当日兀术鲁那支带着野性的北漠使团。
“列队!迎天使!”乌桓沉声下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陷阵旅士卒精神一振,尽力将身体挺得更直。
队伍在拒马前缓缓停下。骑兵向两侧分开,让出中间通道。那辆玄色马车的车门被一名护卫从外面打开,一道身影,弯腰从车内钻出。
此人年纪约在四旬上下,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精干,穿着一身紫袍常服,外罩一件同色的狐皮大氅。面容普通,肤色微黑,下颌留着短硬整齐的胡茬。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仿佛能穿透人心,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生杀予夺养成的威严与……一丝毫不掩饰的冷漠。
他便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此次的钦差天使,高启。
他站在车辕上,并未立刻下车,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迎候的众人,在乌桓身上略作停留,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目光越过乌桓,落在了他身后的李破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加浓重,仿佛要将这个近日在漳州掀起风浪的年轻司丞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李破坦然迎接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
高启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下撇了一下,似乎对李破的平静有些不以为然。他的目光最后扫过一脸谄媚、几乎要小跑上前行礼的童逵,眼神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厌恶,随即挪开,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童逵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伸出的脚讪讪地收了回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乌桓旅帅,”高启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官奉旨前来,查勘北漠使臣遇刺一案,并巡视北疆防务。路途耽搁,有劳久候了。”
乌桓抱拳,声如洪钟:“天使一路辛苦。末将已备好驿馆,请天使入城歇息。”
高启点了点头,这才缓步走下马车。他的动作并不快,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度。他走到乌桓面前,目光再次扫过李破:“这位,便是漳州刑名司丞,李破?”
“末将李破,参见高大人。”李破上前一步,依礼参见。
高启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腰间的刀剑和肩头微微凸起的包扎处停留片刻,淡淡道:“年纪轻轻,便能搅动一方风云,是个人才。不过,年轻人,锋芒太露,易折。”
这话语带着毫不掩饰的敲打意味。
李破神色不变:“谢大人教诲,破谨记。”
高启不再多言,对乌桓道:“入城吧。”
就在乌桓准备下令开道,引高启入城时,高启却忽然抬手止住,目光转向北城门楼,眉头微蹙:“乌桓旅帅,这漳州城的防务,似乎……松懈了些。城头旌旗不整,垛口积雪未清,若遇敌袭,如何应对?”
乌桓脸色微微一沉,还未开口,旁边的童逵如同抓住了表现机会,连忙凑上前,躬身道:“高大人明鉴!下官早已发觉此事,多次与乌桓旅帅提及,要加强城防,整肃军纪,奈何……唉,人微言轻啊!”他这话看似自责,实则将矛头直指乌桓。
高启瞥了童逵一眼,没接他的话,依旧看着乌桓。
乌桓沉声道:“回大人,近日风雪不断,士卒疲敝,加之城内事务繁杂,确有疏漏。末将已责令整改。”
“事务繁杂?”高启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是因为北漠王子遇刺?还是因为……王嵩队正被你那刑名司‘请’去问话,至今未归?”
他竟直接点破了王嵩之事!而且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
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石牙瞪大了眼睛,手按上了刀柄。连童逵都吓了一跳,没想到高启如此直接。
乌桓眼神锐利了几分,迎着高启的目光,不闪不避:“王嵩涉嫌勾结外敌,阴谋行刺北漠使臣,祸乱漳州,证据确凿,依军法羁押审查,乃末将分内职责。至于城防疏漏,末将自会一力承担,与王嵩之事,并无干系!”
这番话掷地有声,寸步不让!
高启盯着乌桓,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仿佛有无形的火花迸溅。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寒风依旧呼啸。
良久,高启忽然哈哈一笑,只是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暖意:“好!好一个分内职责!乌桓旅帅果然快人快语!既如此,本官便拭目以待,看你如何‘承担’!”
他不再看乌桓,目光再次落回李破身上,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李司丞,本官在京中,亦听闻你勇救北漠王子,手段了得。这漳州城的案子,看来还要多多倚重于你了。希望你不要让本官……失望才好。”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迈步向着城门走去,将那尴尬而紧张的气氛,甩在了身后。
童逵连忙小跑着跟上,如同一个跟班。
乌桓看着高启的背影,脸色阴沉,对李破和石牙低声道:“来者不善。进城后,一切小心。”
李破点了点头,看着高启那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挺拔却也格外冷漠的背影,眼中寒芒闪烁。
这“高阎罗”的第一面,果然名不虚传。甫一照面,便借城防之事敲打乌桓,直指王嵩案施压,更将审视的目光牢牢锁定了自己。
这不是来灭火的,这分明是来……煽风点火的!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
也好。
既然风雨欲来,那便让这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他倒要看看,在这位“高阎罗”的注视下,这漳州城的牛鬼蛇神,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队伍缓缓启动,向着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漳州北门行去。
而所有人都知道,随着这位钦差天使的踏入,漳州城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天空,又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沫。
寒意,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