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是停了。可漳州城上空那层厚重的阴云,却比积雪更难融化,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带着呼吸都带着一股子冰碴子味。
刑名司值房内,李破将那枚带着“三叶柳”标记的铜钱和写着“李记棺材铺,哑仆”的纸条,并排放在老瞎子面前的矮几上。矮几另一边,炭火盆上架着个小铁网,几个圆滚滚的芋头正被烤得外皮焦黑,发出“噗噗”的轻微爆裂声,散发出一股质朴的焦香。
老瞎子盘膝坐在蒲团上,那双空洞的灰白眼球对着虚空,枯瘦的手指却精准地摸过一个烤好的芋头,慢条斯理地剥着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白生生的芋肉。他仿佛没“看”见那两样足以在漳州掀起腥风血雨的东西,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烫手的芋头上。
丫丫乖巧地蹲在旁边,学着老瞎子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剥着另一个小些的芋头,烫得她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只用那双大眼睛偷偷瞟着沉默的李破。
“前辈,您怎么看?”李破打破沉默,声音因连日的疲惫和紧绷而略显沙哑。这突如其来的“韩先生”和“三叶柳”,像是一根意外的柴火,投进了本就混乱的棋局,他需要老瞎子这双能“看”透迷雾的眼睛。
老瞎子将剥好的芋头掰开一半,递给旁边眼巴巴的丫丫,丫丫立刻接过,小口小口珍惜地吃了起来。他自己则拿着另一半,细细咀嚼着,沙哑的嗓音混着芋头的热气响起:“芋头这东西,看着土坷垃似的,剥开了,里面是软是硬,是甜是涩,总得咬一口才知道。”
他顿了顿,那空洞的“目光”似乎扫过那枚铜钱:“‘柳社’……嘿,前朝末年几个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弄出来的玩意儿,想着‘挽狂澜于既倒’,结果风浪太大,船先沉了。树倒猢狲散,剩下的几根老枝烂叶,能成什么气候?示警?怕是自身难保,想借你这把快刀,砍掉些缠住他们的藤蔓罢了。”
李破眉头微蹙:“前辈的意思是,这韩延之不可信?”
“信不信,在你。”老瞎子嗤笑一声,像是指甲刮过粗糙的树皮,“他说的未必全是假话。漳州这张网,确实比你看到的深。王嵩是条老地头蛇,童逵是只没卵子的阉狗,可他们背后,没点真东西,敢在北疆这虎狼窝里伸爪子?那‘清风社’借尸还魂,勾连南北,所图非小。这姓韩的,点出这点,算是送了份不大不小的‘人情’。”
“那这棺材铺,哑仆……”
“棺材铺好啊,”老瞎子打断他,嘴角扯起一个古怪的弧度,“躺进去的,不会说话;站着的,不想说话。清净,也安全。”他将最后一点芋头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灰,“去走走,无妨。是人是鬼,总得见了才知道。不过小子,记住喽,别人送上门的热灶,当心烫了手。尤其是……这种藏头露尾,连自家主子名号都不敢报的‘热心肠’。”
李破默然,将铜钱和纸条重新收回怀中。老瞎子的话一如既往地云山雾罩,却又直指核心。韩延之不可全信,但其提供的线索,或许真有价值。关键在于,如何利用这线索,而不被其背后的势力当枪使。
“岚儿她……”李破最挂心的仍是此事。
老瞎子那空洞的眼球微微动了动,侧耳仿佛在倾听什么无形的声息,半晌,才缓缓摇头:“星辉被遮,方位难辨。但命火未熄,暂无大碍。绑票的绑成了烫手山芋,杀不得,放不得,这会儿,最着急的未必是你。”
这话带着一种冰冷的理智,却奇异地让李破焦躁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只要岚儿还活着,就有希望。
“静心,等。”老瞎子重复了他的箴言,用木杖敲了敲地面,“等风来,等水落,等那些藏在石头底下的王八,自己把脖子伸出来。”
就在这时,石牙那大嗓门又在院子里响了起来,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兴奋劲儿:“破小子!老神仙!快出来瞅瞅!咱们逮着个鬼鬼祟祟在衙门口转悠的货,你猜怎么着?还没等弟兄们动手,这货自己先吓尿了裤子,嚷嚷着要见李司丞,说有惊天大秘密要禀报!”
李破与老瞎子“对视”一眼。
老瞎子咧开没几颗牙的嘴,无声地笑了笑,用木杖指了指门外:“瞧,风这不就来了?虽然……是股骚风。”
李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丫丫道:“照顾好前辈。”随即迈步而出。
衙门口,一个穿着普通棉袍、贼眉鼠眼的汉子被两名如狼似虎的陷阵旅老卒按在地上,裤裆处湿了一大片,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见到李破出来,如同见了救星,挣扎着哭喊:“李大人!李青天!小的有机密禀报!是关于……是关于王大队正家二公子王琨的!他……他昨晚偷偷溜出府,去了……去了城南永济坊的李记棺材铺!”
永济坊!李记棺材铺!
李破瞳孔骤然收缩!韩延之给的线索,竟然以这种方式,以一种近乎荒诞的形式,被印证了!
他蹲下身,目光冰冷地注视着那涕泪横流的汉子:“慢慢说,说清楚。若有半句虚言,我把你塞进棺材铺里最好的那口棺材。”
那汉子吓得浑身一哆嗦,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原来他是王府的一个外围仆役,负责夜间打更巡夜,昨夜偶然看见王琨带着个小厮,鬼鬼祟祟从后门溜出,他一时好奇跟了上去,亲眼看见王琨进了那家李记棺材铺,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出来,出来时手里似乎多了个小包裹。
“小的……小的本来不敢多嘴,可……可今天听说李大人您在查案,连童大人都敢顶撞,小的……小的想着将功赎罪……”汉子磕磕巴巴地表着忠心。
李破站起身,对石牙道:“给他换条裤子,找个地方看起来。”随即对陈七低声吩咐:“点齐人手,要绝对可靠,跟我去永济坊,李记棺材铺。”
“是!”
石牙凑过来,摩拳擦掌:“嘿!棺材铺!这地方应景!老子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李破没理会他的兴奋,目光投向城南方向。
王琨……这个被他吓破了胆的纨绔子弟,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偷偷去一家看似毫不相干的棺材铺?是去找那个“哑仆”?还是另有隐情?
韩延之的“礼物”,老瞎子的“警示”,王琨的“秘密”……几条线,似乎都隐隐指向了那个挂着“李记”招牌、散发着木头与死亡气息的地方。
这漳州城的戏台,真是越搭越大了。
而他现在,就要去掀开这戏台角落,一块看似不起眼的幕布。
他倒要看看,这幕布后面,藏着的到底是能解开谜团的钥匙,还是……另一张噬人的血盆大口。
李破按了按腰间的破军剑,剑柄冰凉。
“走吧。”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去看看那棺材铺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