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未曾停歇。翌日清晨,整个漳州城银装素裹,厚厚的积雪掩盖了街巷的污秽与血迹,却也使得这座边城更添几分肃杀与清冷。屋檐下挂满了冰凌,如同无数柄倒悬的利剑,在稀薄的晨光中闪烁着寒芒。
刑名司后院,李破起得很早。他站在院中,任由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驱散最后一丝残存的睡意。身上那件青灰色棉袍已然烘得干爽,但肩头伤处的隐痛,以及怀中那本《清风札记》沉甸甸的触感,都在提醒着他现实的严峻与复杂。
老瞎子和丫丫被安置在后院最僻静的一间厢房里,有陈七亲自挑选的老卒看守,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某种程度的隔离。老瞎子身上的谜团太多,在局势未明之前,李破不愿他过多暴露于人前。
“副旅帅,”陈七踏着积雪走来,脚步轻捷,低声道:“城东‘刘记杂货’附近,我们的人发现了一点东西。”
“哦?”李破转身,目光锐利。
陈七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沾着泥雪的碎瓷片,以及一小截烧了一半的、带着焦糊味的细麻绳。“在杂货铺后巷的垃圾堆里找到的,瓷片是上等的龙泉青瓷,不是寻常百姓家能用。麻绳……和昨夜伏击现场,绑缚那个假‘夏侯岚’的绳子材质很像。”
龙泉青瓷?李破拿起一块瓷片,边缘锋利,釉色温润,确实不是俗物。一个城东的杂货铺后巷,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是巧合,还是……那里并非仅仅是个杂货铺?
“刘记杂货排查得怎么样?”李破问。
“铺子关着门,说是老家有事,东家前几天就回南边去了。”陈七回道,“左右邻居都说,那东家平时深居简出,不怎么与人来往。铺子生意也一般,但偶尔能看到些穿着体面、不像本地人的生面孔进出。”
南边……深居简出……生面孔……李破将这些信息与老瞎子提到的“混江龙”和“清风社”联系起来,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这刘记杂货,恐怕不仅仅是王嵩与外界联系的一个节点,其本身,或许就藏着更深的秘密。
“让侯三想办法,夜探刘记杂货铺。”李破下令,“小心机关,以探查为主,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
陈七刚领命而去,石牙那粗豪的嗓音就在前院响了起来:“破小子!快来看热闹!童逵那老小子,又他娘的开始作妖了!”
李破眉头微蹙,迈步向前院走去。
衙门口,石牙正叉着腰,冲着驿馆方向唾沫横飞地骂骂咧咧,见李破出来,立刻指着那边道:“瞧瞧!瞧瞧!这老阉狗,怕是昨儿个摔那一下把脑子摔坏了!一大清早,就让手下那帮废物在驿馆门口扫雪,还他娘的摆出仪仗,说是要‘净街以待天使’!我呸!京城来的鸟人还没影呢,他倒先摆起谱来了!知道的他是来接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在驿馆门口开坛做法呢!”
李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驿馆门口一群童府家丁正在手忙脚乱地清扫积雪,还有几个穿着官服的小吏在指手画脚,试图摆开那寥寥无几、甚至有些破旧的仪仗旗牌,在皑皑白雪映衬下,显得格外滑稽和……欲盖弥彰。
童逵越是表现得急切和隆重,越说明他内心不安,也越印证了京城来的这位“天使”,对他至关重要。
“让他折腾去。”李破语气平淡,“跳得越高,摔得越惨。”
“那是!”石牙咧着嘴,随即又压低声音,“不过破小子,咱们真就这么干看着?万一京城来的真是个厉害角色,跟童逵穿一条裤子,那咱们岂不是被动?”
“旅帅自有主张。”李破目光深邃,“况且,是友是敌,尚未可知。”
他心中自有盘算。乌桓能稳坐陷阵旅旅帅之位,在幽州军中也非泛泛之辈,岂能对京城动向一无所知?他既然默许自己扣押王嵩,硬顶童逵,必然有所依仗。而且,老瞎子那句“等一个契机”,也让他隐隐觉得,这京城来的“大鱼”,或许并非铁板一块。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嘎声由远及近。只见一辆装饰素雅、却明显透着不凡的马车,在数名骑着健骡、做普通护卫打扮的汉子簇拥下,缓缓驶过了刑名司衙门口,方向正是城东。
那马车经过时,窗帘被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掀起一角,似乎有意无意地,朝着衙门口李破和石牙站立的方向瞥了一眼。虽然只是一瞬,但李破却敏锐地捕捉到那道目光——平静,深邃,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却又并非全然是恶意。
“咦?这马车有点眼生啊,不像本地土财主的。”石牙摸着下巴嘀咕,“看方向……像是去苏府那边?”
苏府?李破心中一动。是苏文清?还是苏修远?在这敏感时刻,如此低调却又透着不凡的马车前往苏府,所为何事?
他忽然想起老瞎子那句“小心你身边那个姓苏的女娃娃”。苏家在这漳州城内,一直扮演着看似中立、实则无处不在的角色。苏修远圆滑世故,苏文清神秘难测……他们的水,确实很深。
“石牙哥,让你的人,留意一下这辆马车的动向,看看它最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李破吩咐道。
“成!包在老子身上!”石牙拍着胸脯,立刻招呼过一个机灵的手下,低声交代了几句。
回到值房,李破发现丫丫正踮着脚尖,费力地想将桌上那盆绿萼梅搬到阳光稍好些的位置。小脸憋得通红,却倔强地不肯放弃。
“我来。”李破上前,单手轻松地将花盆挪到窗台。
丫丫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缩回手,低着头,小声道:“谢……谢谢李破哥哥。老爷爷说……这花喜阳,多晒晒,开得久……”
李破“嗯”了一声,看着窗外那株在冰雪中依旧顽强绽放的绿萼梅,心中若有所思。坚韧,隐忍,于酷寒中绽放生机……这花的品性,倒与这乱世中的某些人,有几分相似。
“李破哥哥,”丫丫忽然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护身符,递到他面前,“这个……这个给你。是……是我在黑水峪的时候,偷偷去山神庙求的……老和尚说,能保平安……”
那护身符做工粗糙,就是一块普通的木片,上面用刀歪歪扭扭地刻了个“安”字,红绳也有些褪色,显然被摩挲了很久。
李破看着丫丫那充满期盼又带着忐忑的大眼睛,沉默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木片还带着小女孩的体温,粗糙的触感硌在掌心。
“有心了。”他低声说了一句,将护身符揣入怀中。
丫丫见他收下,小脸上顿时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小小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李破摸了摸怀中那粗糙的木符,又想起夏侯岚那个未完成的、针脚歪斜的香囊,以及苏文清送来的那些恰到好处的“帮助”……
乱世烽火,人心叵测。但这些细微的、来自不同方向的牵绊,却像这雪夜里的点点星火,虽不明亮,却真实地存在着,让他在这条充满血腥与杀戮的道路上,不至于彻底迷失方向。
他走到案前,再次摊开那本《清风札记》,目光落在其中一页关于某种特殊联络标记的记载上。那标记的形状,与他昨夜在那冒充夏侯岚的妇人匕首柄上看到的,有**分相似。
雪泥鸿爪,终有痕迹。
对手再狡猾,也总会留下线索。
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顺着这些细微的痕迹,抽丝剥茧,在那条京城“大鱼”掀起惊涛骇浪之前,找到足以定鼎乾坤的关键!
他提起笔,在纸上缓缓写下几个名字,又在它们之间,画上了一条条错综复杂的连线。
窗外,雪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与坚毅的侧脸。
棋盘已布,棋子渐活。
这漳州之局,是到了该图穷匕见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