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午后。连日的阴霾似乎积蓄到了极致,天空开始飘下细碎的雪沫子,不算大,却足够将漳州城连日来的血腥与污秽暂时掩盖,换上一副苍白而虚伪的洁净面孔。
刑名司值房内,李破正对着那柄来自南方的短柄铁锏和烧焦的布片出神。侯三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城南码头鱼龙混杂,排查需要时间。石牙带着人几乎将城东翻了个遍,除了揪出几个偷鸡摸狗的小毛贼,再无收获。王琨和他府上下人的嘴像是被浆糊糊过,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车轱辘话。
夏侯岚依旧下落不明。
这种明明知道敌人就在暗处,却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李破胸中憋着一股郁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而自己,仿佛就是网中那条被暂时逗弄的鱼。
窗外雪落无声,更衬得值房里死寂一片。唯有炭火盆偶尔爆起的火星,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死寂。守在门外的陈七似乎低喝了一声“站住”,但来人并未停步。
“李破!李破哥哥!”
一个带着哭腔、却又异常熟悉的少女声音,带着风雪的气息,猛地撞开了值房的门帘,闯了进来。
李破霍然抬头。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身形瘦小,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打着补丁的厚实棉袄,小脸冻得通红,头发被风雪打得湿漉漉的,黏在额角。她一双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写满了惊恐、委屈,还有一丝见到亲人般的依赖和激动。
不是丫丫又是谁?!
她怎么会在这里?!从黑水峪到漳州,千里之遥,兵荒马乱,她一个弱质小女孩是如何找来的?!
李破一时间竟有些怔住。
“丫丫?”他站起身,眉头紧锁,“你怎么……”
话未说完,丫丫已经像只受惊的小鹿,几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李破哥哥!呜呜……终于找到你了!吓死丫丫了……好多坏人……好多血……”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子在李破腿边瑟瑟发抖,仿佛经历了极大的恐怖。
李破能感觉到她棉袄下身体的单薄和冰冷。他蹲下身,扶住丫丫瘦削的肩膀,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但依旧带着审视:“别哭,慢慢说。谁带你来的?黑水峪出了什么事?”
丫丫抽噎着,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断断续续地道:“是……是老瞎子爷爷……他带我来的……他说,他说漳州要出大事,你有血光之灾,必须来……我们走了好久,遇到好几波流寇,老瞎子爷爷他……他为了护着我,受了伤……”
老瞎子?!
李破心中剧震!那个神秘莫测,医术诡奇,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水峪定海神针,他竟然也离开了黑水峪,千里迢迢来到了漳州?!还受了伤?
“老瞎子现在人在哪里?”李破急问。老瞎子的到来,其意义非同小可。他绝不仅仅是为了送丫丫或者示警那么简单。
“在……在外面……”丫丫怯生生地指了指门外,“老瞎子爷爷不让我声张,我们是从后门溜进来的……他说,要先见你。”
李破立刻对陈七道:“去,把后门守住,任何人不准靠近。请……老先生进来。”
陈七虽然满心疑惑,但见李破神色凝重,不敢怠慢,立刻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值房的门帘再次被掀开,一个佝偻、瘦削的身影,拄着那根熟悉的、歪歪扭扭的木杖,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正是老瞎子。
他依旧穿着那身破烂不堪的麻布袍子,满头乱糟糟的白发似乎更多了些,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干涸的土地。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空洞的、只有一片浑浊灰白的眼睛,明明目不能视,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
与在黑水峪时相比,他显得更加苍老,气息也微弱了许多,左侧肩头的衣物有破损,隐隐透出包扎过的痕迹,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和药味。显然,丫丫所言不虚,他这一路并不太平。
“前辈。”李破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对于老瞎子,他始终存着一份敬畏。此老不仅救过他的命,其见识手段,更是深不可测。
老瞎子那双空洞的“目光”缓缓“扫”过李破,仿佛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尤其是在他肩头伤处和腰间双兵上略作感知,沙哑着开口,声音比往日更加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
“煞气盈眉,血光罩顶。小子,你这官当得,比在黑水峪钻山林时,更接近阎罗殿了。”
一开口,便是他那特有的、带着几分诡谲与直指核心的风格。
李破没有接话,只是沉声问道:“前辈冒险前来,不知有何指教?黑水峪……”
“黑水峪暂时无事,乌桓那小子还能撑得住。”老瞎子打断他,用木杖轻轻敲了敲地面,“我这次来,是为你,也为这漳州城即将到来的‘热闹’。”
他顿了顿,那空洞的“目光”似乎转向了桌上那柄南方铁锏和布片的方向,虽然无神,却让李破感觉他仿佛“看”得一清二楚。
“南边的‘鬼’,北边的‘狼’,都闻着味儿凑过来了。再加上京城那群躲在阴沟里的‘老鼠’……嘿嘿,这漳州,如今可真成了群魔乱舞之地。”老瞎子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带着洞悉世事的嘲讽。
李破心中凛然。老瞎子虽然刚到,却似乎对漳州的局势了如指掌!
“前辈知道他们的来历和目的?”李破追问。
“目的?无非是权力、地盘,还有那见不得光的‘前朝遗宝’罢了。”老瞎子语气平淡,却抛出了一个惊人的信息。
前朝遗宝?李破立刻联想到了“靖安司”、“清风社”和那神秘的铜钱。难道这一切的背后,还牵扯到一笔巨大的财富或者什么足以改变格局的物事?
“至于来历……”老瞎子那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木杖,“南边来的,是‘混江龙’罗耿的探路石子;北边那头小狼(指兀术鲁)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幌子;真正麻烦的,是那些借着‘清风’之名,行魑魅魍魉之事的家伙,他们……和京城里某些大人物,勾连得比你想得更深。”
混江龙罗耿?那是盘踞大胤东南沿海,势力庞大的水匪巨头,其名号甚至能止小儿夜啼!他居然也把手伸到了北疆漳州?还有“清风社”与京城的勾连……
老瞎子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仿佛在李破眼前撕开了一层更厚重的迷雾,露出了其后更加庞大、更加狰狞的冰山一角!
“前辈可知夏侯岚下落?”李破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问题。
老瞎子那空洞的眼球微微动了动,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缓缓摇头:“那小女娃命星未黯,暂无性命之忧。但方位飘忽,被一股污秽之气遮蔽,一时难以定位。绑她的人,很懂得如何混淆天机。”
连老瞎子都无法立刻找到?李破的心沉了下去。对方的手段,果然高明。
“不过,”老瞎子话锋一转,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对方既然摆下这么大的阵仗,就不会只满足于藏一个人。很快,他们就会自己跳出来。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而是……”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又点了点李破的胸口:“静心,等。”
“静心,等?”李破蹙眉。现在局势瞬息万变,每一刻都可能有意外发生,如何能静心?又如何能干等?
“等一个契机,等一个……能让你把这潭浑水彻底搅翻,把藏在底下的王八全都炸出来的契机。”老瞎子嘴角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冷酷的弧度,“比如,京城来的那条‘大鱼’。”
童逵背后的靠山!老瞎子连这个都算到了?
李破看着老瞎子那张布满皱纹、却仿佛蕴藏着无尽智慧与秘密的脸,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在对方认为胜券在握,即将露出全部獠牙的时候,再给予致命一击!
这需要极大的耐心,更需要……对全局精准的判断和一击必杀的把握。
“丫丫,”老瞎子转向一直怯生生躲在李破身后,紧紧抓着他衣角的小女孩,“把你怀里那个东西,给你李破哥哥。”
丫丫愣了一下,连忙从自己那宽大棉袄的内衬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递给李破。
“李破哥哥,老瞎子爷爷说,这个可能对你有用。”
李破接过,入手微沉。他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古籍,封面上用古篆写着四个大字——《清风札记》。
清风?!李破瞳孔骤缩!
他迅速翻开,里面记录的,竟然是前朝“清风社”的组织架构、人员名单(部分)、联络暗号、以及……一些秘密据点的分布!虽然年代久远,很多信息可能已经失效,但其参考价值无可估量!
老瞎子竟然随身带着这种东西?!他到底是什么人?与这“清风社”又有何渊源?
“偶然所得,留着生火嫌烟大,或许对你有点用处。”老瞎子语气依旧平淡,仿佛送的只是一块烤熟的芋头,“里面的东西,真真假假,你自己分辨。”
李破紧紧攥着这本《清风札记》,如同握住了一把可能打开迷局的钥匙。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老瞎子再次深深一躬:“多谢前辈!”
“谢就不必了。”老瞎子摆了摆手,拄着木杖转身,佝偻的身影向着门外挪去,“给我和小丫头找个能遮风挡雪、不起眼的角落就行。这场大戏,老夫……也想看看热闹。”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如同夜枭:
“对了,小心你身边那个姓苏的女娃娃。她身后的水,不比‘清风社’浅。”
苏文清?李破心中再次一震。
老瞎子不再多言,拉着丫丫的小手,身影缓缓融入门外飘洒的雪幕中,如同两个不起眼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后院的角落。
值房里,李破独自站立,手中那本《清风札记》沉甸甸的。
窗外,雪越下越大。
故人踏风雪而来,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更深的迷雾与更重的责任。
但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奋战。
老瞎子的到来,丫丫的回归,以及手中这本意外的《清风札记》,都像是黑暗中的点点星火。
他走到案前,将《清风札记》与苏文清送的《泉志》、《无名册子》放在一处。
静心,等。
那就等吧。
等风来,等浪起。
等那京城的大鱼入网,等那幕后黑手,自己按捺不住,伸出爪牙!
李破的眼中,冰寒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与……狩猎前的耐心。
漳州的雪夜,因这对意外来客的闯入,似乎变得更加莫测,也更加……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