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漳州城,万籁俱寂,唯有寒风掠过屋檐街角,发出呜咽般的低啸。但这寂静之下,是比冰雪更冷的暗流在汹涌奔腾。
刑名司值房内,炭火盆努力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和凝重。李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抿的嘴唇显示他并未真正入睡。肩头伤口已被夏侯岚笨拙却仔细地包扎好,金疮药带来的清凉感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
夏侯岚终究是没扛住疲惫,趴在旁边的矮几上睡着了,小巧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即使在睡梦中,秀气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在为什么人担忧。
李破睁开眼,目光扫过她恬静的睡颜,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旋即又被冰封般的冷静覆盖。他轻轻挪动身体,将身上那件被夏侯岚强行盖上的、还带着她身上淡淡馨香的狐裘披风,小心翼翼地覆在了她的肩头。
动作轻柔,与他平日里的冷硬截然不同。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让他精神一振。远处,帅府方向依旧灯火通明,而王嵩府邸所在的城东区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看似平静,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死死地盯着它。
石牙应该已经就位了。乌桓的命令是“秘密包围”,但以石牙的性子和对王嵩的厌恶,这“秘密”之下,恐怕早已是刀出鞘、箭上弦,只等一声令下,就会如猛虎般扑上去,将那府邸撕碎。
但李破知道,乌桓不会轻易下这个命令。王嵩不是刘疤瘌那种地头蛇,他是陷阵旅的老人,是掌管钱粮户籍的队正,在军中、在地方都盘根错节。没有铁证,仅凭一枚来历不明的铜钱和几个死无对证北地死士的线索,动他,风险太大,极易引起内部动荡,甚至可能逼反一部分人。
乌桓在等。等王嵩自己慌乱,等他自己露出更大的破绽。或者,等一个能将其一击致命、无法辩驳的证据。
那证据在哪里?
李破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从砖窑死士头领身上搜出的、染血的铜钱冰冷坚硬。同样的铜钱,出现在刺客身上,出现在伏兵头领身上……这绝不仅仅是巧合。这更像是一种信物,一种身份的象征,或者……某种行动的标记。
王嵩背后,究竟站着谁?仅仅是北漠?还是……另有其人?那枚指向前朝“靖安司”的铜符,与这流通的“大胤通宝”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思绪如同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极轻微的、三长两短的叩门声。
李破眼神一凝,这是他与侯三约定的暗号。
他迅速走到门口,拉开一条缝。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精瘦身影闪了进来,正是侯三。他浑身沾满泥泞和雪屑,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亮得吓人。
“副旅帅,”侯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兴奋,“有发现!”
“说。”李破心脏微微一紧。
“陈七还活着!”侯三第一句话就让李破松了口气,“他受了点轻伤,爆炸时被气浪掀飞,晕在了砖窑外围的沟里,刚醒过来找到我们的人。他说,爆炸不是我们的人引发的,是那些伏兵自己点的火,像是想毁尸灭迹,或者……掩护什么人撤离。”
自己引爆?李破眉头蹙起,这更印证了对方训练有素且行事果决。
“还有,”侯三继续道,“按照您的吩咐,我盯死了那些收破烂、熔私钱的黑作坊。天快亮时,城南‘老狗’那个窝点,来了个生面孔,不是熟客,穿着打扮像个小商人,但脚上的靴子是官制皮靴的底子!他拿出了一袋钱,指名要换那种成色旧、磨损厉害的‘大胤通宝’,有多少要多少!”
李破眼中精光爆射!“老狗”答应了?
“老狗那家伙精得像鬼,看出不对,借口钱不够,让他明天再来。那人也没纠缠,留下定金就走了。”侯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串用绳子穿好的铜钱,正是那种“大胤通宝”,“这是老狗偷偷留下来的样品,那人带来的‘定金’。”
李破拿起一串铜钱,手指拂过那熟悉的纹路和磨损感。果然!对方在大量收集这种铜钱!这绝不是为了花用!
“那人住哪里?长相如何?”李破急问。
“弟兄们跟着他,看他进了城西的‘福顺’客栈,天字三号房。长相……普普通通,丢人堆里找不着那种,但左边眉角有颗不大的黑痣。”侯三描述得清晰。
福顺客栈……天字三号房……眉角黑痣……
李破迅速将这些信息记在脑中。这是一个活口!一个可能直通王嵩,或者其背后势力的活口!
“干得好,三哥!”李破用力拍了拍侯三的肩膀,“让弟兄们盯死福顺客栈,但绝不能惊动他!另外,找两个生面孔,扮作伙计,想办法确认一下房里住的是否只有他一人。”
“明白!”侯三领命,转身又悄无声息地融入外面的黑暗中。
线索越来越清晰了!收集特定铜钱的人,出现在漳州,这几乎与刺客、伏兵身上的铜钱形成了闭环!只要能抓住这个人,撬开他的嘴……
李破感到一股热血在胸腔中涌动,疲惫和伤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他回到案前,提起笔,想要将最新情况写成密报呈送乌桓。
但笔尖刚触及纸面,他又停了下来。
不行。现在还不能报。
乌桓的目标是王嵩,是稳定。如果此刻上报这个线索,乌桓很可能会为了不打草惊蛇,或者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直接下令秘密抓捕甚至处决那个“小商人”。那样的话,线索就断了,背后的更大黑手就可能继续隐藏。
他需要时间,需要亲自确认,需要拿到更确凿、能将王嵩及其背后势力连根拔起的证据!
这是一个险招。瞒着乌桓私自行动,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李破,什么时候怕过风险?
乱世之中,循规蹈矩只能沦为棋子。想要破局,就必须有跳出棋盘的勇气和手段!
他放下笔,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然后,他重新坐回椅中,闭目调息,体内那丝微弱的气感缓缓流转,滋养着受损的筋脉,恢复着消耗的体力。
他在等,等天亮,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窗外,天色渐渐由墨黑转为鱼肚白,雪后的清晨,干净得有些刺眼。
趴在矮几上的夏侯岚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端坐如钟的李破,揉了揉眼睛:“李破?你……你没睡啊?”
“醒了就回去。”李破睁开眼,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淡,“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夏侯岚小嘴一撅,刚要反驳,却看到李破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决,以及他苍白脸色下隐藏的疲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小声嘟囔:“回去就回去……凶什么凶……”她站起身,将狐裘披风仔细叠好,放在李破手边,“这个……留给你,早上冷。”
说完,不等李破拒绝,她便像只受惊的小鹿,快步跑了出去。
李破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手边柔软的狐裘,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推开。
就在这时,陈七裹着绷带,一脸愧疚地走了进来:“副旅帅,我……”
“活着就好。”李破打断他,“伤怎么样?”
“皮外伤,不碍事!”陈七挺直腰板,“副旅帅,有什么吩咐?”
李破看着他,缓缓道:“去挑五个绝对信得过、手脚利落的弟兄,要生面孔。准备好,随时等我命令。”
陈七精神一振:“是!”
他知道,副旅帅要有大动作了!
阳光终于突破了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辉洒向银装素裹的漳州城。新的一天开始了,但这座城市上空凝聚的阴云,却并未散去。
李破走到院中,沐浴在初升的阳光下,微微眯起了眼。
王嵩,童逵,北漠使团,还有那隐藏在铜钱背后的阴影……
这盘棋,到了该掀桌子的时候了。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左肩,伤处依旧传来隐痛,但他嘴角,却勾起了一丝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黎明已至,獠牙当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