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废弃砖窑,在风雪夜里像个趴窝的巨兽残骸,沉默地蛰伏在荒郊。残垣断壁被积雪半掩,几座高大的窑口黑洞洞地张着,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和声音。风穿过破败的砖缝,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更添几分阴森。
李破一行八人,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行至砖窑外围的一片枯树林中停下。侯三如同鬼魅般从前方雪地里冒出头,打了个手势,示意前方有情况。
“副旅帅,窑厂里面亮过火折子,晃了一下就灭了,有人!”侯三压低声音,气息平稳,显然这点风雪和潜伏对他而言如同家常便饭。
李破眯着眼,借着雪地微光打量那片废墟。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但正是这过分的寂静,反而透着反常。他打了个分散包抄、交替掩护的手势,身后包括陈七在内的五名老卒立刻会意,如同水滴渗入沙地,无声无息地散开,从不同方向朝着砖窑核心区域摸去。
李破自己则带着侯三,选择从一处坍塌了大半的矮墙缺口潜入。脚踩在积雪和碎砖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咯吱”声,被他控制在最低限度。
越往里走,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霉味和……硫磺硝石的气味就越发明显。李破的心沉了下去,侯三的发现恐怕是真的。
就在他们靠近最大那座砖窑的背风处时,前方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闷哼,随即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不好!”李破和侯三同时变色!那是他们一个弟兄的方向!
“撤!”李破当机立断,低喝一声。对方有备而来,而且是狠角色!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前方黑暗中骤然亮起几点火星!紧接着,是弓弦震动的嗡鸣!
“咻!咻!咻!”
数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不同方向射来!目标直指李破和侯三!
“小心!”侯三猛地将李破往旁边残骸后一推,自己就势翻滚!一支弩箭擦着他的头皮飞过,钉在后方的砖墙上,箭尾剧颤!
李破背靠冰冷的断墙,百炼刀已然出鞘,眼神冰冷如霜。对方动用弩箭,这是军中制式武器,绝非寻常江湖势力!
“砰!”
一声巨响从另一侧传来,伴随着短暂的惊呼和兵刃交击声!是陈七他们和对方交上手了!
“娘的!中埋伏了!”石牙若是在这儿,肯定要破口大骂。李破心中念头飞转,对方在此设伏,是算准了自己会来?还是自己运气不好,撞破了他们的秘密据点?
没时间细想,脚步声已经从两侧包抄过来,沉重而迅捷,至少七八人!
“副旅帅,这边!”侯三的声音从斜刺里一个低矮的窑洞传来。他对地形的利用堪称极致。
李破毫不犹豫,矮身疾冲,如同猎豹般窜入那个黑黢黢的窑洞。洞口狭窄,仅容一人通过,易守难攻。
刚进洞口,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只见一名穿着夜行衣的汉子倒在洞口内侧,喉咙被利刃割开,鲜血汩汩涌出,已然气绝。看手法,是侯三刚才无声无息解决掉的暗哨。
“里面还有路!”侯三急促道,指着窑洞深处。
就在这时,洞口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低吼:“他们钻进去了!堵死他们!”
火光亮起,有人点燃了火把,试图往洞里照。
李破和侯三立刻向窑洞深处退去。这窑洞似乎比想象中深,而且内部岔路纵横,如同迷宫,显然是当年烧砖时挖掘的通道。
“分开走!能跑一个是一个!”李破当机立断。聚在一起目标太大,容易被一锅端。
侯三一点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条向左的岔路,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李破则选择了向右,他将百炼刀交到左手,右手握住了那柄无鞘的破军剑。剑身冰凉的触感让他头脑异常清醒。
身后的追兵已经涌入洞口,脚步声、呼喝声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显得格外嘈杂。
李破屏住呼吸,贴着一处拐角阴影,如同蛰伏的毒蛇。当第一个追兵的身影刚刚出现在拐角时,他动了!
没有呐喊,没有预警,只有一道冰冷的剑光如同黑暗中乍现的闪电!
破军剑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直接刺穿了那人的皮甲,透背而出!
那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冒出的剑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软软倒地。
李破抽剑,带出一蓬温热的血,身形毫不停留,如同鬼魅般向后疾退,瞬间没入另一条岔路。
“在那边!追!”后面的追兵又惊又怒,疯狂涌来。
李破在迷宫般的窑洞中穿梭,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方向感,尽量向着远离入口的方向移动。沿途又利用地形解决了两个落单的追兵,但对方人数占优,而且显然也对这里的地形有所了解,包围圈在逐渐缩小。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路过一个稍微宽敞的、堆放着些破烂箩筐和干草的岔洞时,他借着远处追兵火把晃过的光线,隐约看到角落里散落着几个不起眼的、用油布包裹的坛子,空气中那股火药味在这里尤为浓烈!
这里果然是对方储存火药的地方!他们想干什么?在漳州城内制造更大的混乱?
必须把消息传出去!
就在这时,前方通道尽头隐约透来一丝微光,似乎有出口!
李破精神一振,加快脚步。然而,刚冲出通道口,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废弃的烧砖主窑内部空间,顶上塌了大半,能看到灰蒙蒙的飘雪夜空。而出口,就在对面!
但此刻,出口处,赫然站着三条黑影!为首一人,身形不高,穿着普通的漳州百姓棉服,脸上却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手中提着一柄细长的弯刀,杀气凛然。
他身后的两人,则端着已经上弦的弩机,对准了刚刚冲出来的李破!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绝境!
李破停下脚步,胸口微微起伏,握紧了手中的刀剑。汗水混合着雪水,从额角滑落。
那蒙面头领看着李破,眼中闪过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用生硬的官话开口道:“李司丞?果然名不虚传,够能跑。可惜,到此为止了。”
李破目光扫过对方手中的弯刀,那制式……与北漠人常用的略有不同,但绝非中原样式。他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测越来越清晰。
“你们是王嵩的人?”李破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窑腔内回荡。
那蒙面头领眼神明显波动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却被李破敏锐地捕捉到。
“死人,不需要知道太多。”蒙面头领声音转冷,手中弯刀扬起,“杀了他!”
两名弩手毫不犹豫地扣动机括!
“嗡!”
弩箭激射而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李破来时的通道深处猛然炸开!地动山摇!炽热的气浪夹杂着砖石碎块如同暴雨般从通道口喷涌而出!
巨大的冲击波将李破和那三名堵路的黑衣人都掀飞出去!
“咳咳……”李破重重摔在冰冷的砖地上,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声,眼前阵阵发黑。他挣扎着抬起头,只见刚才他冲出来的那个通道,已然被炸塌了大半,火光和浓烟从废墟中升腾而起!
是火药!侯三?还是陈七他们?为了制造混乱,或者与敌人同归于尽,引爆了火药?
那三名黑衣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炸懵了,为首那人反应最快,踉跄着爬起,看着被炸塌的通道和熊熊燃起的火光,眼神惊骇。
机会!
李破强忍剧痛和眩晕,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他不再冲向出口,而是如同扑食的饿狼,直取那名蒙面头领!
那蒙面头领没料到李破在如此情况下还能暴起发难,仓促间举刀格挡!
“铛!”
刀剑相交,火星四溅!
李破这一剑含怒而发,势大力沉,破军剑的锋利远超对方想象!只听“咔嚓”一声,那柄细长弯刀竟被从中斩断!
蒙面头领大惊失色,弃刀后退,同时厉声喝道:“放箭!快放箭!”
另外两名弩手刚从爆炸的眩晕中恢复,闻言慌忙举起弩机!
但李破比他们更快!他根本不管那两名弩手,眼中只有那个蒙面头领!脚下发力,合身扑上,左手百炼刀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直取对方下盘!
蒙面头领脚下不稳,被李破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咻!咻!”
两支弩箭射来,却因为李破与头领缠斗在一起,准头大失,一支擦着李破肋下飞过,带走一片皮甲,另一支则射空了。
李破对身上的伤恍若未觉,百炼刀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缠住对方。那蒙面头领失了兵刃,武功似乎也大打折扣,只能凭借身法勉强周旋。
“死!”
李破觑准一个空档,破军剑如同毒龙出洞,直刺对方心口!
那蒙面头领瞳孔骤缩,拼尽全力向旁闪避!
“噗嗤!”
剑锋偏了几分,却依旧狠狠扎入了他的右胸!直至没柄!
“呃啊!”蒙面头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李破手腕一拧,搅动剑身,随即猛地拔出!
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蒙面头领捂着胸口,踉跄后退,眼中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最终重重倒地,身体抽搐着,眼看是不活了。
另外两名弩手见头领被杀,又见通道大火,心胆俱裂,再也顾不得李破,转身就向出口亡命奔逃。
李破没有追击,他拄着剑,大口喘息着,肩头、肋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爆炸的冲击和连续的搏杀让他体力近乎透支。
他走到那蒙面头领的尸体旁,用剑挑开他脸上的黑布。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北地特征的中年面孔,此刻因痛苦和死亡而扭曲。
不是王嵩,也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人。
李破蹲下身,在他身上仔细摸索。除了些零碎银两和那柄断刀,别无长物。但在其贴身内衣的夹层里,他摸到了一个硬物。
掏出来一看,又是一枚铜钱。
“大胤通宝”。与刺客身上那枚,一模一样。
李破捏着这枚沾血的铜钱,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通道和地上的尸体,眼神冰冷到了极点。
铜钱,火药,北地死士,王嵩的疑似关联……
这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他收起铜钱,挣扎着站起身,望向出口方向。雪还在下,远处的漳州城轮廓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三天之期,第一天,就在这砖窑的血与火中,惊心动魄地过去了。
而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他必须尽快回去,将这枚染血的铜钱和砖窑的发现,呈给乌桓。
王嵩……这条老狐狸,终于要藏不住尾巴了么?
李破拖着疲惫而伤痛的身躯,一步一个血脚印,踏着积雪,踉跄着向着漳州城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风雪中,孤独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