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门在北漠使团身后重重关上,仿佛将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门内是北漠骑士们压抑的怒骂和马蹄不安的刨地声,门外则是陷阵旅士卒更加冰冷警惕的目光和森然林立的刀枪。
那摊源自刺客的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眼,尚未完全凝固,冒着丝丝缕缕微不足道的热气。碎裂的旗杆和那面“醉仙居”的破旗被迅速清理走,但青石板上留下的砸痕和溅射状的血点,却一时半会儿无法抹去,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乌桓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站在驿馆大门外,破军刀虽未出鞘,但那股子沙场宿将的煞气却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让周围亲兵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在自己的地盘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北漠正使险些被刺杀,这不仅是打脸,简直是把他乌桓和整个陷阵旅的脸按在地上摩擦!若兀术鲁真有个三长两短,引发的将是两国之间难以预料的风波,甚至可能成为北漠再次南下的借口!
“查!”乌桓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冰冷的目光扫过赶来的石牙和李破,“掘地三尺,也要把幕后主使给我揪出来!李破,人是你杀的,线索是你发现的,这案子,你刑名司主办!石牙,你的人配合,封锁现场,控制所有相关人等,尤其是醉仙居里里外外,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过!”
“是!”李破与石牙齐声领命。
石牙立刻点起一队如狼似虎的老卒,将醉仙居围了个水泄不通,掌柜伙计、连同今日在店的所有客人,全被勒令留在原地,接受盘问,一时间哭喊声、辩解声、呵斥声乱成一团。
李破则蹲在那滩血迹旁,无视周围嘈杂,目光再次落回手中那枚沾血的铜钱上。“大胤通宝”,普普通通,磨损严重,流通了不知多少手,扔在街上恐怕都没人多看一眼。可它偏偏出现在一个精心策划、行动果决的刺客身上,而且是在内袋里。
是信物?是报酬?还是……某种身份的象征?
他想起之前自己也在衙门口捡到过一枚类似的铜钱,当时只以为是哪个胥吏不慎掉落。如今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副旅帅,”陈七捂着肩膀(刚才情急之下动作过大,牵动了旧伤)凑过来,低声道:“刺客身上除了这铜钱和那架摔坏的弩,再无他物。弩是军中专用的手弩,制式……有点像前朝武备库流出来的那种,但磨损严重,看不出具体来源。”
李破点了点头。军用弩机,训练有素的身手,自杀式的袭击(一击之后无论成败,几乎都难逃一死),这绝非普通江湖人物或寻常势力能培养出来的死士。
“让侯三过来。”李破吩咐道。涉及到这种隐秘线索,他更信任黑水峪出来的老兄弟。
很快,侯三便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李破身侧,依旧是那副市井老卒的打扮,眼神却锐利如鹰。
“三哥,看看这个。”李破将铜钱递过去,“想想办法,查查这种成色、这种磨损程度的铜钱,最近在市面上,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流通,或者……有没有人专门收集。”
侯三接过铜钱,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和血迹,放在鼻尖闻了闻,又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沉吟道:“这种旧钱,市面上多了去了,不好查。不过……若是有人大量、特定地收集某一种,或许能摸到点味儿。我试试看。”
“小心点,对方很警觉。”李破叮嘱。
侯三点点头,将铜钱揣入怀中,转身便消失在忙碌的人群里。
这时,石牙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他娘的!醉仙居里问遍了,没一个人认识那刺客!都说他是今天早上才来的,包了二楼临街那个雅间,点的酒菜一口没动!掌柜的都快吓尿了,赌咒发誓跟他没关系!”
李破并不意外。对方既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会留下明显的尾巴。
“旅帅,”一名亲兵快步跑来,禀报道:“童逵童大人闻讯赶来了,正在外面,说要见您,还要……还要问责!”
乌桓眼中寒光一闪,冷哼一声:“让他进来!”
片刻后,童逵带着两名护卫,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怒和后怕(至少表面上是):“乌桓旅帅!这……这成何体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刺客当街行刺北漠正使!这若是兀术鲁王子在我大胤境内有何闪失,你我如何向朝廷交代,向北漠交代?!”
他目光扫过地上的血迹,又落在李破身上,语气陡然转厉:“李司丞!你身为刑名司丞,负责城内治安,护卫使团安全乃你分内职责!如今出了这等惊天大案,你作何解释?!”
这顶大帽子扣得又狠又急,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李破。
李破还没开口,石牙先不干了,牛眼一瞪:“童大人!你这话说的!要不是破小子反应快,现在兀术鲁早就脑袋开瓢了!刺客是冲着他去的,破小子是救人!怎么还成了罪过了?!”
童逵被石牙噎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石牙将军!本官并非此意!但护卫不周,致使险情发生,总是事实!李司丞难辞其咎!”
“童大人,”李破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冷意,“刺客潜伏于酒楼,时机拿捏精准,所用乃军制弩机,行动果决,事后自绝(或被迫灭口)。此非寻常毛贼,乃精心策划之阴谋。破,已第一时间格杀刺客,并着手追查。当务之急,是查明真相,揪出幕后主使,给北漠使团一个交代,而非在此追究谁的责任。若童大人有线索,不妨直言,刑名司必当彻查。”
他这话不卑不亢,既点明了事件性质非同一般,又将童逵的问责顶了回去,暗示他若只知道追究责任而拿不出线索,便是别有用心。
童逵被他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李破:“你……你强词夺理!”
“好了!”乌桓沉声打断,“童大人,李破所言在理。眼下查案要紧。童大人若无事,可先回驿馆安抚北漠使团,告知他们我陷阵旅必会尽快查明真相。李破,你继续查,有任何进展,直接报我!”
“是!”李破躬身。
童逵见乌桓明显偏袒李破,知道再闹下去也占不到便宜,只得恨恨地一甩袖子,带着护卫转身离开,走向驿馆。只是转身的刹那,他眼角余光瞥向李破时,那抹阴冷几乎凝成实质。
“这老阉狗,肯定没憋好屁!”石牙冲着童逵背影啐了一口。
李破没说话,只是看着童逵消失在驿馆门内,心中疑虑更甚。童逵的反应,似乎有些过于急切了?他好像……很希望把“护卫不周”的罪名坐实在自己头上?
“破小子,接下来怎么搞?”石牙问道。
李破收回目光,看向醉仙居:“去雅间看看。”
醉仙居二楼,临街的雅间已被彻底封锁。窗户破碎,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房间里陈设简单,一桌一椅,桌上摆着未曾动过的酒菜。李破仔细检查了窗户框、地面,甚至桌椅的缝隙。
刺客很谨慎,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个人物品和痕迹。但在窗台外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有些松动的木楔缝隙里,李破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灰尘的颗粒。
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那点颗粒抠出来,放在掌心。是几粒非常细小的、暗红色的砂砾,还夹杂着一点点……黑色的粉末?
他凑近闻了闻,有一股极淡的、类似硫磺和硝石混合的刺鼻气味。
火药?!虽然量极少,但李破在黑水峪见过老瞎子摆弄这些东西,绝不会认错!
一个刺客,身上带着军用弩机,潜伏的雅间窗外有火药的痕迹?他想干什么?难道最初的计划,并非用弩机引发旗杆,而是……制造爆炸?
这个念头让李破脊背窜起一股寒意。若真是爆炸,那波及的范围和造成的恐慌,将远超旗杆坠落!对方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刺杀兀术鲁,更是要制造巨大的混乱和外交事件!
他将那点粉末用油纸小心包好,收入怀中。这条线索,比那枚铜钱更加致命。
“有什么发现?”石牙凑过来问。
“暂时没有。”李破摇了摇头,事关火药,太过敏感,在查清之前,他不想打草惊蛇。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夏侯岚骑着她那匹小白马,竟然直接冲到了醉仙居门口,被陷阵旅的士卒拦下后,她急得在马上直跺脚:“让我进去!我要见李破!李破!你没事吧?”
李破听到声音,走到破碎的窗边,向下望去。
夏侯岚看到他完好无损地站在窗口,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扬起小脸,带着怒气喊道:“我都听说了!是不是童逵那个老混蛋又来为难你了?你别怕!我这就去找乌桓大叔评理!”
看着她那副为自己抱不平的娇憨模样,李破心中那因阴谋和杀戮而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团炽热的火焰烤化了一丝。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高声道:“我没事。小姐,此地危险,你先回去。”
“我不!”夏侯岚倔强地昂着头,“我等你一起回去!”
李破知道劝不动她,也不再坚持,转身对石牙道:“石牙哥,这里交给你,继续盘问,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近期有陌生人大量购买或携带火药之类的东西。我去驿馆那边看看,兀术鲁受了惊,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行,你去吧!这儿有我!”石牙拍着胸脯。
李破走下醉仙居,夏侯岚立刻策马跟了上来,像个小小的护卫。陈七也默默跟在他身后。
驿馆外的气氛依旧紧张。北漠护卫持刀而立,眼神凶狠地瞪着外面的陷阵旅士卒。乌桓已经离开,去安排其他防务了。
李破刚走到驿馆门口,一名北漠通译便走了出来,语气生硬地对李破道:“李司丞,兀术鲁王子请你进去一叙。”
夏侯岚立刻紧张地抓住李破的胳膊:“别去!他们肯定没安好心!”
李破轻轻挣开她的手,低声道:“无妨,他不敢在驿馆内动我。”随即对那通译点了点头:“带路。”
驿馆内,兀术鲁已经脱下了沾了雪水泥尘的银狐裘,换上了一身北漠贵族的常服,正坐在主位上,手里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脸色依旧不太好看。几名北漠将领按刀站在他身后,眼神不善地盯着走进来的李破。
“李司丞,坐。”兀术鲁抬了抬下巴,语气比起城门口时,少了几分倨傲,多了几分探究。
李破依言在下首坐下,腰背挺直,目光平静。
“今天,多谢你出手。”兀术鲁开口,倒是直接,“若不是你,本王现在恐怕已经去见了长生天。”
“分内之事。”李破回答得简短。
“分内之事?”兀术鲁嗤笑一声,匕首在指尖灵活地转动,“我看未必吧。那刺客时机抓得那么准,弩机用得那么熟,像是冲着我来的,也像是……冲着你们陷阵旅来的。”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盯着李破,“李司丞,你说,这想杀我的人,到底是恨我北漠入骨的呢?还是……不想让这次谈判顺利进行的呢?”
李破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王子殿下遇刺,是在我漳州地界,是在我陷阵旅护卫之下。无论对方目的为何,我陷阵旅都负有责任,必会查清真相,给殿下一个交代。”
他这话滴水不漏,既承认责任,又未落入兀术鲁话语中的陷阱。
兀术鲁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将匕首“啪”一声拍在桌上:“好!有点意思!李破,我越来越欣赏你了!不像某些人,只知道阿谀奉承,或者推卸责任!”他意有所指,显然对童逵之前的表现极为不满。
“殿下过奖。”李破神色不变。
“不过,”兀术鲁笑容一收,语气转冷,“欣赏归欣赏,交代归交代。本王在你们的地盘上差点丢了性命,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乌桓旅帅说要查,可以。但本王只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内,若查不出幕后主使,给不了本王一个满意的答复……那就别怪本王,用自己的方式,来讨回这个公道了!”
他话语中的威胁意味,毫不掩饰。
李破站起身,拱手道:“三日之内,必给殿下一个答复。”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走出驿馆,寒风扑面。夏侯岚立刻迎了上来,急切地问:“怎么样?他没为难你吧?”
李破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和又开始飘落的细雪。
三天。
他只有三天时间。
要从一枚染血的铜钱,和几粒微不足道的火药粉末开始,撬开这重重迷雾,抓住那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时间,紧迫得让人窒息。
但他眼中,却燃起了更加炽烈的火焰。
这漳州城的年关,注定要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度过了。
而他李破,便是这风暴眼中,最锋利的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