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在太平年景,漳州城里早该是炊烟袅袅、糖瓜飘香的光景。可今年,连灶王爷似乎都嫌这地界晦气,乌云压得低低的,要下不下,只把干冷的寒气一股脑儿往人骨头缝里塞。
刑名司后院值房里,李破刚撂下批红朱笔,窗外就传来石牙那破锣嗓子,带着股子幸灾乐祸的劲儿:“破小子!快出来瞧热闹!京城来的那位‘钦差’,让个卖柴的老汉给堵衙门口了!”
李破眉头都没动一下,只将桌角那盆绿萼梅往外挪了挪,免得被待会儿溅进来的唾沫星子污了。这花是苏文清前几日让侍女送来的,说是给他这肃杀衙门添点活气。他本不欲收,那侍女却只福了一礼,摆下花盆便走,倒让他不好再退回去。
“怎么回事?”他起身,一边活动着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肩颈,一边朝外走。
石牙咧着大嘴,一把揽住他肩膀就往外拖:“还能怎么回事?那童逵童大人,非说自个儿带来的什么御赐麒麟玉佩丢了,疑心是这几日进出衙门的杂役偷的,正发官威要搜检呢!结果碰上个赶着卖了柴火换米下锅的倔老头,死活不让搜他那点家当,两边这就杠上了!”
衙门口果然围了不少人。童逵一身锦缎袍子外罩着玄狐大氅,站在台阶上,面沉似水,他身后两名护卫手按刀柄,眼神凶狠。对面是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汉,死死护着脚下那捆半干不湿的柴火,黝黑的脸上满是沟壑,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只用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执拗的眼神瞪着童逵。
“刁民!本官丢失的乃御赐之物,干系重大!你再敢阻拦,便是同犯!”童逵声音尖利,带着京官特有的颐指气使。
周围看热闹的胥吏百姓窃窃私语,却没人敢上前。王嵩不知何时也到了,站在人群外围,捋着短须,作壁上观,脸上是一贯的温和笑容,只是眼神里透着几分看戏的悠然。
李破拨开人群,走到近前,先对童逵拱了拱手:“童大人。”随即目光落在那老汉身上,“老人家,童大人丢失了要紧物件,心急了些。你既心中无愧,让他看一眼柴捆,也好自证清白,早些回家,如何?”
那老汉抬头看了李破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但依旧没动。
童逵冷哼一声:“李司丞,你这漳州的民风,可真是……刁悍得很呐!”
李破没接他的话茬,蹲下身,平视着老汉,放缓了声音:“老人家,我是这刑名司的李破。你信我一句,只看一眼,若没有,我让人帮你把柴捆好,再赔你二十文钱,算作耽误你功夫的补偿,可行?”
许是他语气平和,又或是“李破”这个名字在漳州底层百姓中已有几分重量,老汉紧绷的肩膀稍稍松了些,迟疑着,慢慢挪开了身子。
李破亲手解开捆柴的草绳,将那些粗细不一的木柴一根根拿起,仔细查看,又抖了抖垫在下面的破麻布。除了些碎木屑和泥土,空空如也。
他站起身,对童逵道:“童大人,看过了,并无玉佩。”
童逵脸色更加难看,盯着那老汉,似乎还想发作。
李破却已从怀里摸出二十文钱,塞到老汉手里:“老人家,对不住,耽误你卖柴了。天冷,快回去吧。”
老汉捏着那串还带着体温的铜钱,愣愣地看了李破一眼,嘴唇哆嗦了两下,最终什么也没说,深深鞠了一躬,背起散乱的柴捆,蹒跚地挤出了人群。
童逵拂袖而去,留下一句阴恻恻的话:“李司丞倒是会收买人心!”
石牙冲着童逵背影啐了一口:“我呸!什么玩意儿!真当漳州是他京城府衙了?”
王嵩这才踱步上前,打着圆场:“童大人也是心系御赐之物,李司丞处置得当,消弭了一场风波,皆是为主上分忧。”他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哦,对了,李司丞,听闻北漠使团已过鹰嘴崖,最迟后日便能抵达。届时这城内安保,刑名司责任重大,若有需要王某协调之处,尽管开口。”
李破看着他那张永远笑眯眯的脸,点了点头:“有劳王队正费心。”
回到值房,石牙还在骂骂咧咧,李破却已沉下心来,铺开一张纸,开始勾勒使团入城后的巡防布控图。那枚丢失的麒麟玉佩他并未放在心上,童逵借题发挥的可能性更大。倒是王嵩那句看似好心的提醒,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这老狐狸,似乎对北漠使团的到来,过于“关切”了。
傍晚时分,雪终于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李破正准备去伙房随便对付一口,陈七却领着一个面生的小厮进来,那小厮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司丞,这是苏小姐让送来的。”小厮低眉顺眼,“小姐说,今日祭灶,衙门的伙食想必简陋,让送些应景的点心过来。”
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灶糖、糖瓜,还有一碟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馅饺子。
李破看着那碟饺子,微微怔了一下。乱世之中,这点心显得格外珍贵。他沉默片刻,对陈七道:“取一半,给石牙将军送去。剩下的……我留下。”
陈七应声而去。李破拿起一块灶糖,放入口中,甜得发腻,却让他冰封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苏文清的示好,总是这般恰到好处,不令人反感,又难以拒绝。
他这边刚拿起筷子,门外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夏侯岚清脆又带着焦急的呼喊:“李破!李破!不好了!”
门帘猛地被掀开,夏侯岚像一团火红的云朵卷了进来,小脸冻得通红,发髻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她看到李破桌上的饺子和灶糖,愣了一下,随即冲到案前,气喘吁吁地道:“你还有心思吃东西!童逵那个坏蛋,他……他上书给我爹和朝廷,参了你一本!”
李破夹饺子的手顿在半空。
“参我什么?”
“说你……说你纵容下属,怠慢上官,还……还包庇疑似盗窃御赐之物的刁民!治理地方,全凭狠辣酷烈,不得人心!”夏侯岚气得眼圈都红了,“我偷看了奏报抄本,写得可难听了!我爹还没表态,但童逵是京城来的,他的话肯定有分量!这可怎么办啊!”
李破缓缓放下筷子,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更冷了些。他料到童逵会找麻烦,却没想到动作这么快,手段这么直接。
“小姐不必担心。”他声音平静,“清者自清。”
“什么清者自清!”夏侯岚跺脚,“官场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他这是故意抹黑你!不行,我得去找乌桓大叔,让他帮你说话!”
她说着就要往外冲,却被李破叫住:“小姐!”
夏侯岚回头,不解地看着他。
“旅帅自有考量。你此刻去闹,反而落人口实。”李破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因急切而泛红的脸颊,放缓了语气,“此事我自有分寸,多谢小姐告知。”
夏侯岚看着他沉稳的眼神,心中的慌乱莫名地平复了一些,但还是不放心:“那你打算怎么办?”
“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李破望向窗外愈下愈大的雪,“使团将至,城内不能乱。刑名司的职责,是维护法纪,安定地方。”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夏侯岚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在不知不觉间,肩膀已经变得如此宽阔,足以扛起许多风雨。
“那……那你小心些。”她最终只小声叮嘱了一句,便带着满腹的担忧离开了。
送走夏侯岚,李破回到案前,看着那碟已经微凉的饺子,再无食欲。
童逵的弹劾,王嵩的窥伺,北漠使团的临近……所有的压力,如同窗外厚重的积雪,一层层压将下来。
他提起笔,在摊开的巡防图上,于北城门通往驿馆的必经之路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乱局如棋,落子无悔。
既然有人不想让他安生过节,那他只好,在这风雪之夜,好好给这些人,备一份“厚礼”了。
他吹熄了油灯,值房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雪光映照,和他眼中那点冰寒的星芒,在黑暗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