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梅被安置在值房角落的一个高脚花架上,清冷的幽香丝丝缕缕地散开,竟真的冲淡了几分衙门里固有的血腥和肃杀气。那嶙峋的枝干与淡绿的花苞,与这满屋的卷宗、刀架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仿佛在提醒着这屋子的主人,这世间除了权谋与杀戮,尚有风骨与生机。
李破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旧坊治安整顿的条陈,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目光落在梅花上,微微有些出神。苏文清此举,看似随意,却比夏侯岚那直白的关切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她似乎总能在他心绪纷杂之时,送来一丝恰到好处的清凉。
“副旅帅,”陈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侯三回来了。”
李破精神一振:“让他进来。”
侯三依旧是那副市井老卒的惫懒模样,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兴奋。他进来后,先是对那盆梅花愣了一下,随即收敛神色,低声道:“副旅帅,永丰仓那边,有发现了。”
“说。”
“按照您的吩咐,扩大范围盯梢。发现除了王嵩的人,还有另一伙人也在暗中关注永丰仓。这伙人行事更隐秘,不像本地势力,倒像是……军中出来的,但又不是咱们陷阵旅的路数。”侯三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或者……等人。”
军中的人?不是陷阵旅?李破眉头蹙起。漳州城内,除了陷阵旅,就只有原本的郡兵降卒,如今都在石牙的监管下整训,哪来另一股军中势力?
“能确定来历吗?”
侯三摇头:“对方很警惕,我们的人不敢靠太近。不过,泥鳅在码头混迹时,听到一些风声,说最近有一批从南边来的‘客商’,出手阔绰,包下了整座‘悦来’客栈,但很少露面,护卫个个精悍,腰牌……似乎是京城禁军的样式。”
京城禁军?!李破心中剧震!京城的人,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漳州?还暗中盯着永丰仓?这和北漠使节将至,又有什么关联?
一时间,他感觉那张笼罩在漳州上空的网,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巨大,牵扯的线,也远达天听。
“知道了。让我们的人撤回来,永丰仓那边,暂时不必盯了。”李破沉吟片刻,果断下令。京城的水太深,贸然蹚进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侯三有些意外,但还是领命:“是。”
“另外,让窜天猴想办法,摸清那伙‘客商’的底细,还是老规矩,只看不动。”
“明白。”
侯三退下后,李破走到舆图前,手指在代表京城和幽州的位置上划过,最终落在漳州。京城、幽州、北漠、王嵩、还有那神秘的铜符……这几者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迷雾漩涡边缘,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却看不清核心。
就在这时,衙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石牙标志性的大嗓门和……王嵩那圆滑谦和的笑声。
李破眉头一挑,整理了一下衣袍,走了出去。
只见院子里,石牙正叉着腰,对着王嵩吹胡子瞪眼,而王嵩则是一脸无奈又诚恳的笑容,身后还跟着几个捧着礼盒的仆役。
“王胖子!少来这套虚头巴脑的!你那点心思,老子门儿清!”石牙嗓门震天响,“请喝酒?鸿门宴吧!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酒里下了药!”
王嵩也不生气,连连拱手:“石牙将军说笑了,说笑了!王某对李司丞是真心敬佩,绝无他意!此次前来,一是再次为府上走水,未能及时提供文书致歉,二来,确实是仰慕司丞风采,想结交一番。”他看到李破出来,眼睛一亮,连忙上前几步,深深一揖,“李司丞,王某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李破目光扫过王嵩身后那些明显价值不菲的礼盒,又看看王嵩那张堆满真诚笑容的脸,心中冷笑。这老狐狸,脸皮厚度和演技,都是一流。
“王队正客气了。”李破还了一礼,语气平淡,“同为旅帅效力,分内之事,何须如此多礼。”
“要的要的!”王嵩态度放得极低,“司丞年少有为,铲除北漠奸细,功在社稷,王某钦佩不已。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权当为司丞和麾下勇士压惊。”他指了指那些礼盒,“另外,王某在府中略备薄酒,不知司丞今晚可否赏光?”
石牙在一旁猛打眼色,示意李破别去。
李破看着王嵩,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让王嵩心里莫名一紧。“王队正盛情,破本不该推辞。只是……”他话锋一转,“北漠使节团将至,旅帅令刑名司加紧城内巡防,肃清奸宄,实在抽不开身。不如等此间事了,再由破做东,请王队正一叙,如何?”
他搬出了乌桓和北漠使节,既拒绝了王嵩的邀请,又点明了自己现在没空跟他玩虚与委蛇那一套,更重要的是,暗示自己知道的事情,远比王嵩想象的要多。
王嵩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连连点头:“是是是!正事要紧!正事要紧!那王某就静候司丞佳音了!”他也不再纠缠,又客套了几句,便带着仆役匆匆离去。
“呸!黄鼠狼给鸡拜年!”石牙对着王嵩的背影啐了一口,转头对李破竖起大拇指,“破小子,怼得好!这老狐狸,一看就没安好心!”
李破没说话,只是看着王嵩离去的方向,眼神深邃。王嵩今日亲自上门,低声下气,恐怕不仅仅是试探那么简单。或许,京城来人的出现,也让这只老狐狸感到了不安?
他转身往回走,经过那盆绿萼梅时,脚步顿了顿。
“陈七。”
“在。”
“晚上随我去一趟……悦来客栈。”
“啊?副旅帅,您不是说不蹚那浑水吗?”陈七一愣。
“不去蹚,怎么知道水有多浑?”李破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换个打扮,我们只是去喝酒的客人。”
是夜,华灯初上。悦来客栈是漳州城最高档的客栈,虽经战乱,但恢复得最快,此刻大堂内觥筹交错,颇为热闹。
李破换了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带着同样做了伪装的陈七,坐在大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点了两壶酒,几碟小菜,看似随意地小酌,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篦子,扫过堂内每一个人。
很快,他就发现了目标。在二楼雅座区域,几个穿着锦袍、看似商贾打扮的汉子,虽然也在喝酒谈笑,但眼神锐利,坐姿挺拔,彼此间配合默契,绝不似寻常商人。他们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楼梯口和窗外,带着职业性的警惕。
更重要的是,李破注意到其中一人腰间露出的一角玉牌,那纹路……他虽未见过京城禁军的腰牌,但与那枚铜符上的某些纹饰,竟有几分神似!
就在他暗自观察时,客栈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夏侯岚穿着一身火红的骑射服,带着几个护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嗓门清亮:“掌柜的!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菜送到楼上雅间!本小姐今天要宴请贵客!”
她话音刚落,目光就扫到了角落里的李破,眼睛顿时一亮,撇下掌柜的就跑了过来:“李破?!你怎么在这儿?还穿成这样?体验民情啊?”
李破一阵头疼。这丫头,真是阴魂不散!
二楼那几个“客商”的目光,也瞬间被夏侯岚的动静吸引,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李破心中暗叫不好,正要起身将夏侯岚拉走,客栈大门处,又走进来两人。
当先一人,穿着月白儒衫,外罩狐裘,气质清冷,正是苏文清。她似乎也没料到会在此遇到李破和夏侯岚,脚步微微一顿,清冽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李破那身与平日迥异的打扮上,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讶异。
而她身后跟着的,则是那个沉默寡言、却让李破感觉深不可测的侍女。
这一下,小小的客栈大堂,可谓是“群英荟萃”。
李破看着眼前的夏侯岚,又看看门口的苏文清,再感受到二楼那几道审视的目光,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酒,怕是喝不安生了。
他深吸一口气,按住想要跳起来和夏侯岚理论的陈七,对苏文清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一把拉住还在叽叽喳喳的夏侯岚,低声道:“小姐,借一步说话。”
不由分说,半拉半拽地将她带向了后院。
苏文清看着两人拉扯着离开的背影,目光在那盆被李破顺手放在桌角的、打包好的油炸鬼上停留了一瞬(李破伪装用的),随即若无其事地带着侍女,径直上了二楼,走向与那几个“客商”相邻的雅间。
二楼那几个“客商”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微微点头,另一人则悄然离席,跟上了李破和夏侯岚的方向。
客栈后院,月光清冷。
“李破!你拉我干嘛!我还要宴客呢!”夏侯岚挣脱开李破的手,不满地撅着嘴。
“小姐,你宴请的是什么贵客?”李破盯着她,语气严肃。
“是……是从南边来的几个丝绸商人,想跟我爹做笔生意,我爹没空,让我先来见见……”夏侯岚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声音小了下去。
南边来的商人?李破心中冷笑,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姐,最近漳州不太平,你身份特殊,还是少在外面抛头露面为好。”李破耐着性子劝道,“尤其是这些来历不明的人,更要小心。”
“我知道啦!你怎么跟我爹一样啰嗦!”夏侯岚嘴上抱怨,心里却因为李破的关心闪过一丝甜意,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哎,我告诉你,我觉得那几个人怪怪的,不像商人,倒像是……当兵的!”
李破心中一动,正要细问,眼角余光瞥见后院月门处人影一闪。
他猛地将夏侯岚往身后一拉,右手已按在了腰间的百炼刀柄上,眼神锐利如刀,盯向那个方向,低喝道:“谁?!”
月光下,那人缓缓走出,赫然是王嵩府上的那个远房侄子,也就是昨夜运送箱子出城的那人!他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看着李破和夏侯岚,拱手道:“李司丞,夏侯小姐,巧啊。小的奉家主之命,来给客栈的贵客送些本地特产,不想在此偶遇二位。”
他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李破按刀的手,以及被他护在身后的夏侯岚。
李破心中警铃大作!王嵩的人!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一直跟着自己?
就在这时,二楼传来一声杯盏落地的脆响,紧接着是苏文清那侍女清冷的呵斥声:“放肆!”
李破猛地抬头,只见二楼雅间窗口,苏文清的身影一闪而过,而那个之前离席的“客商”,正狼狈地从雅间里退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惊怒。
糟了!苏文清那边也出事了!
李破再也顾不得王嵩的侄子和身边的夏侯岚,对陈七低喝一声:“护住小姐!”身形一动,便如猎豹般向客栈楼梯口冲去!
王嵩的侄子看着李破匆忙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一脸茫然的夏侯岚和警惕的陈七,脸上那诡异的笑容愈发深刻。
他低声自语,声音微不可闻:
“棋局……越来越有意思了。”
“只是不知,这执棋的,最终会是谁?”
月光洒落,将他的影子拉得悠长,扭曲。
仿佛暗夜中潜行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