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漳州城却已提前苏醒,被一种比夜色更浓的恐慌彻底攫住。
城西义庄方向隐约传来的厮杀声、爆燃的火光,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全城。巡夜的兵丁脚步变得愈发急促杂乱,犬吠声此起彼伏,不少被惊醒的百姓偷偷扒着门缝窗隙向外张望,又被家人惊恐地拉回,死死抵住门户,仿佛门外有噬人的恶鬼。
刺史府内,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崔厚穿着寝衣,外袍都来不及系好,脸色煞白地在花厅里来回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面前跪着那个从义庄侥幸逃回、肩胛被捅穿、简单包扎后依旧血流不止的阴鸷汉子,以及几个面无人色的心腹家将。
“废物!一群废物!”崔厚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抓起桌上的茶壶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和冷茶溅了那阴鸷汉子一身,“十几个人!看不住一个义庄!还让人把……把东西拿走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大……大人,”阴鸷汉子忍着剧痛,冷汗涔涔,“那人……身手极为了得,悍不畏死,像是军中精锐……弟兄们猝不及防,死伤惨重……”
“军中精锐?”崔厚瞳孔骤缩,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是乌桓的人?他们……他们怎么混进来的?!怎么可能知道义庄?!”
他猛地想到昨日钱德禄送来的那支老参,想到那个看似谦卑老实的年轻药商……难道是他?!一股被愚弄、被窥破所有秘密的极致恐惧和愤怒,瞬间淹没了他!
“查!给我全城搜捕!挨家挨户地查!一定要把那个小杂种给我揪出来!碎尸万段!”崔厚状若疯癫地咆哮,口水喷了手下满脸,“关闭四门!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大人,不可啊!”一个还算清醒的幕僚连忙劝阻,“此时关闭四门,无异于告诉乌桓城内生变!若他趁机强攻……”
“那你说怎么办?!等着他把证据送到乌桓面前,然后你我一起掉脑袋吗?!”崔厚一把揪住幕僚的衣领,眼球布满血丝,面目狰狞。
就在这时,一名家将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大人!不好了!苏通判……苏通判带着一帮衙役,堵在府门外,说要见您,询问昨夜西城骚乱及……及官仓存粮事宜!”
苏修远?!
崔厚身体猛地一晃,眼前阵阵发黑。这老东西,平时装得像个闷葫芦,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单纯想趁火打劫?
内忧外患,如同两条冰冷的绞索,同时套上了崔厚的脖颈,勒得他几乎窒息。
……
与此同时,回春堂后院。
李破几乎是凭着最后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从那处隐蔽的狗洞爬回院内。身体刚一落地,便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侧和左臂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
失血过多带来的寒意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视线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他感觉自己像是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东家!”
早已焦急等待的陈七和扮作民夫的老卒听到动静,立刻从厢房冲出,看到李破浑身浴血、气息奄奄的模样,无不骇然变色。
“快!抬进去!小心伤口!”陈七声音都变了调,和另一人小心翼翼地将李破架起,挪进屋内。
灯光下,李破的状况更是触目惊心。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翻卷,最致命的还是右腹侧那个被简单勒住的伤口,仍在不断渗出鲜血,将厚厚的布条浸透。
“水……药……”李破嘴唇干裂,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陈七连忙端来温水,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李破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了指自己怀中。
陈七会意,小心地从他贴身内衫里,取出了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尚且带着体温的物事。油布边缘,已被鲜血染红。
“证据……乌桓……”李破盯着陈七,眼神如同风中残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必须……送出去……立刻!”
他知道,自己这副样子,绝无可能再亲自送出城。崔厚此刻必然在全城疯狂搜捕,城门守卫也肯定加强了数倍。唯一的希望,就是利用乌桓早已布置的、连他自己都不完全清楚的秘密渠道。
陈七看着手中沉甸甸的油布包,又看看生命垂危的李破,眼圈一红,重重点头:“东家放心!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送到!”
他不再犹豫,将油布包仔细藏入自己怀中最隐蔽处,对那名老卒道:“老蔫,东家交给你了!想办法弄些金疮药,我去去就回!”
老蔫沉默地点头,脸上是历经风霜的沉毅。
陈七最后看了李破一眼,转身冲出屋子,如同狸猫般翻过院墙,消失在渐起的晨雾之中。
李破看着陈七消失的方向,紧绷的心神一松,无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他的意识。
……
漳水北岸,陷阵旅大营。
乌桓立于了望台上,破军刀杵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遥望着对岸那座在黎明微光中轮廓逐渐清晰的城池。石牙、王嵩等将领肃立身后,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压抑。
“旅帅,时辰差不多了。”石牙搓着手,有些按捺不住。
乌桓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他在等,等一个信号,一个城内李破点燃的、足以让他下定决心发动总攻的信号。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自侧后方疾驰而来,马上斥候甚至来不及下马,便在马上高声禀报:“旅帅!城内急报!城西义庄昨夜发生爆炸与激战,疑似我军细作与守军冲突!目前四门未闭,但守军盘查极其森严!”
乌桓眼中精光一闪!来了!
几乎是同时,另一名亲兵快步奔上了望台,手中捧着一个尚带血污的油布包:“旅帅!刚接到城内‘暗线’冒死送出的东西,言明必须亲手交到您手上!”
乌桓猛地转身,一把抓过油布包,入手沉甸,带着一丝血腥气。他迅速解开,目光落在那一叠信件和那枚金光璀璨、狼头狰狞的令牌上!
只扫了一眼那“大漠金帐左贤王致大胤漳州刺史崔公厚亲启”的字样,乌桓的脸上,便如同万年寒冰解冻,露出一丝冰冷而残酷的笑意。
“好!好一个崔厚!果然通敌卖国!”乌桓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了望台,“传令全军!”
石牙、王嵩等人精神大振,齐齐踏前一步:“在!”
乌桓举起那枚金狼令,迎着初升的第一缕阳光,令牌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如同战神挥下的令箭。
“擂鼓!进军!”
“目标,漳州城!破城之后,擒杀国贼崔厚者,赏千金,官升三级!”
“吼!”
震天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在漳水河畔!早已蓄势待发的陷阵旅将士,如同决堤的洪流,在苍凉雄浑的战鼓声中,扛着云梯,推着冲车,向着那座紧闭的城门,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击!
一时间,箭矢如蝗,喊杀震天!
血色黎明,终于降临漳州。
而在回春堂那间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小屋里,李破躺在冰冷的板铺上,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中沉浮。他似乎听到了城外震耳欲聋的战鼓与呐喊,又似乎听到了街面上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和粗暴的砸门声。
“……搜!给我仔细搜!尤其是药铺医馆!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崔厚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