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的午后,日头惨白,有气无力地悬在灰蒙蒙的天上,非但没带来多少暖意,反将街道两旁的破败与行人脸上的菜色照得愈发清晰。那匹携着八百里加急军报的快马踏起的烟尘尚未落定,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暗流却已在这座孤城内悄然加速了涌动。
李破坐在慢悠悠的骡车上,闭着眼,仿佛在打盹。车轱辘压在年久失修的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陈七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赶着车,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瞥一眼自家这位年轻得过分的“东家”,心中满是敬畏。方才在凝香苑,李破应对钱德禄那等兵痞时的从容不迫,以及此刻这份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沉静,都远非一个寻常药商所能有。
“东家,咱们现在回吴郎中那儿?”陈七低声问道。
“不急,”李破依旧闭着眼,声音平淡,“绕道,去西城粮市附近转转。”
“诶。”陈七应了一声,轻轻拨转骡头。
李破的思绪却早已飞到了那封八百里加急军报上。方向是北面……是北漠有了异动?还是幽州方面施加了更大的压力?亦或是其他边镇出了变故?这封军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必然会在崔厚本就忐忑的心湖中掀起巨浪。他要么狗急跳墙,要么……会更加谨慎,加快与北漠的勾连步伐。
无论是哪一种,对他李破而言,都是机会与风险并存。他必须尽快拿到确凿证据。
骡车行至西城粮市附近,这里的景象比城东更加不堪。偌大的市场空空荡荡,只有几家有官方背景的大粮栈还开着门,门口守着如狼似虎的家丁,价牌上的数字能让人晕厥。零星几个抱着米袋、眼神绝望的百姓在附近徘徊,却无人敢上前询价。
“官仓老鼠肥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李破脑海中莫名闪过不知在哪个残破话本上看到的诗句,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崔厚若真将粮食转移隐匿,这满城饿殍,便是他罄竹难书的罪证之一。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一条小巷深处传来,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和男子的厉声呵斥。
“滚开!再不滚,打断你的腿!”
“军爷,行行好,就一袋麸皮,我娘快不行了……”
“呸!麸皮?那是喂马的!给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李破眉头微蹙,示意陈七停车。他抬眼望去,只见巷口围了些麻木的看客,圈内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少女正死死抱着一个瘦小的布口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对面的,是两个穿着郡兵号服、却敞胸露怀、一脸痞气的兵油子,其中一个正用力踹着少女的手臂,试图夺过那口袋。
“是官仓那边巡逻的兵。”陈七压低声音道,“经常抢掠百姓,尤其是这些捡拾运粮车洒落麸皮的流民。”
李破目光扫过那两个兵油子腰间,眼神微微一凝。他们佩戴的腰牌,与之前在钱德禄身上看到的那枚奇特铜符形制迥异,是标准的郡兵制式。看来,钱德禄那枚铜符,确实有些特殊。
眼看那少女的手指已被踩得通红,却依旧倔强地不肯松手,周围看客无人敢出声。李破叹了口气,不是怜悯,而是厌恶这种无意义的纠缠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他正准备让陈七再去花几个铜钱打发了事,巷子另一头却突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
“住手!”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素色布裙、外罩半旧青缎比甲,头上梳着未出阁女子式样双鬟,却以一支朴素银簪固定的年轻女子,在一名挎着菜篮的健壮仆妇陪同下,走了过来。她容貌算不得绝色,但眉眼疏朗,鼻梁挺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与凛然之姿,与这污浊混乱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两个兵油子显然认得这女子,嚣张气焰顿时矮了三分,收回脚,悻悻地抱拳:“苏……苏小姐。”
被称作苏小姐的女子看也没看他们,径直走到那少女面前,蹲下身,柔声道:“小妹妹,松开手,麸皮给他们便是。”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荷包,倒出几块碎银子,塞到少女手中,“这个你拿着,去回春堂找吴郎中,就说是苏文清让你去的,抓些药给你娘。”
那少女愣住了,看着手中白花花的银子,又看看苏文清温和却坚定的眼神,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连磕头:“谢谢小姐!谢谢活菩萨!”
苏文清扶起她,对那仆妇示意了一下,仆妇便领着千恩万谢的少女离开了。她这才缓缓起身,目光如同浸了冰水的刀子,扫向那两个兵油子:“王法森严,军纪如山。二位身为守城兵士,不去缉盗安民,却在此欺凌弱小,抢夺民物,是何道理?”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如锤,敲在那两个兵油子脸上,让他们面红耳赤,讷讷不敢言。
“今日之事,我暂且记下。若再让我撞见,必当禀明家父,请刺史大人依军法处置!滚吧!”苏文清最后两个字,带着一股罕见的凌厉。
两个兵油子如蒙大赦,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跑了。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只是看向苏文清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感激与敬畏。
李破坐在骡车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微动。苏文清?家父?能直接抬出刺史名头,此女身份恐怕不简单,莫非是城中哪位官员的家眷?观其言行,倒是个颇有正气的人物。
苏文清打发走了兵油子,似乎才注意到停在巷口的骡车,以及车上那个一直静静看着她的年轻“药商”。她的目光与李破平静无波的眼神一触,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恢复淡然,对着李破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谢过他(或许只是出于礼貌),便带着仆妇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竹。
“东家,这苏小姐是谁啊?好大的气派!”陈七好奇地小声问道。
李破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但这漳州城内,似乎并非铁板一块,既有崔厚、钱德禄这等蝇营狗苟之辈,也有如这苏小姐般的人物。这潭水,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走吧,回去。”李破吩咐道。
回到回春堂后院时,天色已近黄昏。吴郎中和小栓子正在整理李破今日“推销”回来的药材,见到他们,吴郎中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笑意:“陈东家回来了?凝香苑的生意谈成了?”
“托吴老伯的福,还算顺利。”李破笑了笑,递过去一小包从凝香苑得来的上好茶叶,“一点心意,给您老尝尝。”
吴郎中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连连道谢。
李破状似无意地问道:“吴老伯,今日在街上见到一位姓苏的小姐,颇有侠气,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吴郎中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敬意:“哦,你说文清那孩子啊。她是咱们漳州府苏通判的独女。苏通判为人刚正,就是……唉,不太得崔刺史喜欢。文清这孩子随她父亲,心地善良,时常接济穷苦,在这漳州城里,是难得的好姑娘。”
通判之女?李破心中了然。通判掌一州刑名、诉讼,权柄不小,但与刺史不和,这其中的政治意味就耐人寻味了。苏文清今日能震慑兵丁,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其父的官职。
正说着,负责盯梢刺史府后街的侯三(猴子)也悄无声息地摸了回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东家,有重大发现!”侯三凑到李破耳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昨夜运进去的那些箱子,今天下午又被悄悄运出来一部分,换成了普通的货箱,运往城西方向!我们的人跟了一段,发现最终进了……进了城西校场旁边的一座废弃义庄!”
义庄?李破眼中精光爆射。用义庄来掩人耳目,存放重要物品?这倒是个绝佳的地点!
“箱子里的东西,看清了吗?”李破追问。
“没看清具体,但抬箱子的人脚步极沉,绝对是重物!而且,守卫极其森严,明哨暗哨不少,我们没敢靠太近。”侯三答道。
重物……会是粮食?军械?还是……北漠带来的东西?比如,金狼令所代表的……承诺或定金?
“做得很好。”李破拍了拍侯三的肩膀,“让弟兄们撤回来,暂时不要再靠近义庄,以免打草惊蛇。”
现在,线索越来越清晰了。军报入城,崔厚加紧转移或隐藏重要物资,钱德禄这条线,苏文清这个潜在的突破口,以及那座藏匿着秘密的义庄……
夜幕再次降临,漳州城被黑暗笼罩。李破坐在厢房的油灯下,将今日所得信息在脑中一一梳理。
他需要一场“东风”,一个能让崔厚彻底乱起来,让他有机会趁乱取证的契机。
那封八百里加急军报,或许就是这场东风。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东风刮起之时,点燃第一把火。
他取出那包从芸娘处得来的北地香粉,放在鼻尖轻轻一嗅,一股异域特有的、浓烈而魅惑的香气钻入鼻腔。
这香气,与钱德禄身上残留的、以及那日街头北漠人马车里飘出的味道,如出一辙。
乱世如棋,人人皆为棋子。而他李破,偏要做一个执棋之人。
他吹熄油灯,黑暗中,只有怀中那枚狼形玉坠,散发着微不可查的温润光泽。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漳州城的天,快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