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的夜,比李破预想的还要沉寂。没有梆子声,没有更夫,只有寒风掠过空荡街巷的呜咽,如同孤魂野鬼在低泣。回春堂后院那点微弱的灯火,在这片死寂中,顽强地撑开一小圈昏黄的光晕。
吴郎中和小学徒小栓子早已歇下,惊魂未定的一天足以耗尽他们本就贫瘠的精力。厢房里,李破却没有丝毫睡意。他卸下了“陈洛”那层谦卑惶恐的伪装,灯光下,那张年轻的脸庞线条冷硬,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刀锋。
“人都派出去了?”李破低声问,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
扮作药童的亲兵,名叫陈七,此刻也收敛了白日的机灵,肃然点头:“按您的吩咐,猴子(侯三的绰号)带了两个人,盯着刺史府后街。老蔫(另一名老卒)去城东黑市探风声了。栓子(赵老栓挑选的另一人)在摸清附近巡夜兵丁的规律。”
李破颔首。时间紧迫,乌桓在城外敲山震虎,崔厚在城内必然如惊弓之鸟,他必须尽快找到证据。
“东家,”陈七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咱们带来的‘那些’药材,要不要先处理掉?放在库里,终归是隐患。”
李破带来的,除了明面上的伤药,还有几味极其特殊的“香料”。并非毒药,但若混合燃烧,会产生一种极其微弱、却能让特定品种的獒犬暂时失去嗅觉的奇异气味。这是老瞎子捣鼓出的偏门玩意儿之一,李破临行前灵光一闪带上了,本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真可能派上用场。若刺史府内豢养有灵敏的猎犬,这东西或许能争取到一线机会。
“不急,放在最底层,用普通药材盖好。”李破沉吟道,“现在动,反而容易引人注意。”他顿了顿,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无意识地划着,“那个小栓子,嘴里还能掏出点什么吗?”
陈七摇头:“那小子就是个愣头青,知道的不多。白天被吴郎中吓唬过后,嘴巴紧了不少。不过,他提到王大户家,或许是个突破口。”
“王大户……”李破若有所思。能在这种时候还能让管家议论刺史府秘辛的,绝非普通富户。要么是崔厚的亲信,要么……就是同样被崔厚压榨,心怀不满之人。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三声极轻微的、如同老鼠啃噬木头的声音——约定的暗号。
陈七立刻闪到门边,低声回应。片刻后,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狸猫般滑了进来,正是负责查探巡夜规律的栓子。
“副……东家,”栓子喘匀了气,低声道,“巡夜的兵丁比白天更密,半个时辰一队,路线固定。但西城‘百花巷’那边,巡逻明显稀疏,间隔也长。”
“百花巷?”李破挑眉。
栓子脸上露出一丝男人都懂的暧昧神色:“那是漳州城的……嗯,烟花之地。听说崔刺史手下的几个军官,是那儿的常客。估计巡逻的弟兄们也懒得去触霉头。”
烟花之地?李破眼中精光一闪。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官员们在酒色场上,嘴巴往往比平时松得多。
“知道常去的是哪几位军官?具体是哪家院子吗?”李破追问。
栓子挠了挠头:“这个……时间太紧,还没摸那么细。只听说有个姓钱的都尉,是‘凝香苑’的熟客。”
钱都尉?凝香苑?
李破默默记下。正当他准备进一步吩咐时,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伴随着女子低低的哭泣和男子粗鲁的呵斥。
“……求求您,宽限几日,药钱我一定凑齐……”一个年轻女子哀恳的声音。
“宽限?老子都宽限你几次了?吴老头都没钱进好药了,你娘那病,吊着命也是受罪!要么现在给钱,要么……嘿嘿,你跟哥哥走,钱的事好说……”一个流里流气的男声响起,充满了不怀好意。
是吴郎中铺子外面的动静?听声音,像是病人家属被地痞缠上了。
李破眉头微蹙。他不想节外生枝,但若任由地痞在回春堂门口闹事,引来兵丁,反而麻烦。
他对陈七使了个眼色。
陈七会意,立刻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伪装用药商,自然备了零钱),快步走了出去。
“吵什么吵?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陈七模仿着市井小民的不耐烦语气,“喏,这点钱拿去,赶紧走人!再吵吵,报官了!”
外面沉默了一下,那地痞似乎掂量了一下铜钱的分量,又或许是被“报官”二字吓到,悻悻地骂了句:“算你走运!”脚步声渐渐远去。
女子低低的道谢声传来,也很快消失。
陈七回到屋内,低声道:“打发走了。是个街面上的青皮,盯上了一个家里有病人的小姑娘。”
李破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乱世之中,这等事实在太多,他管不过来。只是这插曲,更让他感受到漳州城内底层百姓的艰难。
“栓子,你继续盯着巡夜规律,尤其是后半夜。陈七,明天你想办法,跟小栓子套套近乎,看能不能从王大户家或者他相熟的小伙伴那里,再挖点消息出来。”李破吩咐道,“至于百花巷……我亲自去探探。”
“东家,您亲自去?那种地方……”陈七有些担忧。那种地方鱼龙混杂,眼线众多,风险太大。
“正因为那种地方眼线多,才更要去。”李破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别忘了,咱们现在是药商。凝香苑的姑娘们,总也需要胭脂水粉,需要……养颜滋补的药材吧?”
陈七恍然。
“好了,都去休息,后半夜还有的忙。”李破挥挥手。
两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厢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李破吹熄油灯,和衣躺在冰冷的板铺上,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百花巷,凝香苑,钱都尉……
这条线索,或许能直通崔厚麾下的军官体系,甚至可能窥见北漠使团的蛛丝马迹。
他摸了摸胸口那枚温润的玉坠,又想起怀中那个绣着兰草的锦囊。两个截然不同的物件,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牵绊。一个神秘而强大,一个温柔而脆弱。在这杀机四伏的孤城里,这两样东西,似乎成了他与外面那个世界仅存的、微弱的联系。
不能分心。他深吸一口气,将杂念强行压下。
当务之急,是找到崔厚通敌的铁证,打破漳州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他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反复推演明日前往百花巷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以及应对之法。
夜色渐深,寒气透过门缝窗隙侵入屋内。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一声犬吠,旋即又被风声吞没。
漳州城的这个冬夜,注定有许多人,和他一样,无法安眠。
而在城外的陷阵旅大营,中军大帐的灯火,同样亮了一夜。
乌桓看着石牙派人送回的最新情报——驿站人去楼空,只抓到几个一问三不知的本地眼线。这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让人心头沉重。
崔厚比想象的更狡猾,反应也更快。
“告诉石牙,扩大搜索范围,方圆五十里,给我一寸一寸地搜!重点排查所有可能藏匿人马的山谷、林地!”乌桓对传令兵沉声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动静可以再大点,做出找不到人誓不罢休的姿态!”
他要让崔厚知道,陷阵旅的耐心是有限的。
传令兵领命而去。乌桓走到帐外,望着南方漳州城模糊的轮廓,眼神冰冷。
“李破……你小子,可别让老子失望啊……”
他低声自语,破军刀的刀鞘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风月场与军营,一内一外,两张网已经悄然撒下。
只待那沉不住气的鱼儿,自己撞上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