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桓的动作极快。
天光刚亮,陷阵旅大营便擂响了战鼓,一队队披甲执锐的士卒在漳水北岸列阵,刀枪映着初升的朝阳,寒光刺目。更有数十骑斥候精锐,由石牙亲自率领,呼啸着冲过浮桥,马蹄踏起漫天尘土,目标直指东南三十里外那处废弃驿站。
“搜!给老子仔细地搜!一只耗子也别放过!崔刺史境内混入了北漠细作,老子们是来帮他清理门户的!”石牙的咆哮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充满了蛮横与不容置疑。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回了漳州城头。
崔厚闻报,那张刻意涂抹得苍白的脸,瞬间真正失去了血色,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猛地看向身旁一名心腹家将,眼神惊怒交加:“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驿站?!人呢?使团的人呢?!”
那家将也是满头大汗,低声道:“大人放心,昨夜得到大人预警,使团已连夜转移,只留下几个不起眼的眼线。驿站现在是空的,他们搜不到什么。”
“空的?空的有什么用!”崔厚几乎要压抑不住低吼,“他们既然敢去搜,就是听到了风声!这是在敲打我!是在逼我!”他焦躁地在城楼里踱步,“乌桓……李破……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一种事情即将脱离掌控的巨大恐惧,攫住了这位老官僚的心脏。他原本以为凭借漳州城高池深,以及手中可能存在的底牌,足以周旋,甚至逼退这支客军。但对方先是李破城下精准的点破弓弩埋伏,如今又直扑他藏匿北漠信使的据点,这种被人窥破隐秘的感觉,让他如坐针毡。
“加强四门戒备!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尤其是那些泥腿子医官,再来探病,直接乱箭射回去!”崔厚咬牙切齿地命令,已然有些失态。
与此同时,陷阵旅大营侧后方,一支小小的车队,却悄无声息地驶离了主营,绕了一个大圈,向着漳州城西面一处相对偏僻的城门驶去。
车队由三辆骡车组成,装满了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草药捆,上面覆盖着防雨的油布。赶车的、随行的,都是些穿着粗布麻衣、面色愁苦的民夫,唯有一人,穿着半旧不新的青布长衫,肩上搭着一个药箱,面容被一顶宽檐斗笠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
正是改头换面的李破。
他体内的气感微微流转,调整着呼吸与步态,将那股军旅中磨砺出的煞气与锐利尽数内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常年奔波、带着几分风尘与疲惫的郎中医者气质。连他的声音,都刻意变得有些沙哑低沉。
“都机灵点,按吩咐行事。”他低声对身旁一个扮作药童的亲兵吩咐道。那亲兵是赵老栓精心挑选的,机敏过人,此刻也是满脸尘灰,看不出本来面目。
“明白,东家。”药童低声回应。
他们此行,凭借的是一份“恰到好处”的身份——来自北面“安陵城”的药商。安陵城数月前曾遭流寇袭扰,城中最大的“济世堂”药铺被焚,掌柜伙计死伤惨重,这是确凿无疑的消息。李破便冒用了这个身份,声称是济世堂的少东家,带着最后一批库存的药材,欲南下漳州寻条活路,并投奔城中一位远房表亲(此人自然是子虚乌有,但户籍路引等物,军中自有能人伪造,短时间内难辨真伪)。
选择这个身份,是因为药材乃战时急需,尤其是漳州城若真如猜测般“仓多虚”,其药材储备恐怕也堪忧。崔厚再疑神疑鬼,面对主动送上门的紧缺物资,也未必能狠心拒之门外。更何况,一个“家业被毁、落魄投亲”的年轻药商,威胁性远低于朝廷军官。
车队行至西城门下,果然被守门兵卒厉声喝止。
“站住!干什么的?刺史有令,严禁闲杂人等靠近城门!”一名队正模样的军官按着刀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车队和众人。
李破上前一步,微微掀开斗笠,露出那张经过简单修饰、显得略微蜡黄的脸,陪着小心,用那沙哑的嗓音道:“这位军爷,行行好。小可是北面安陵城济世堂的,遭了兵灾,实在活不下去了,带着这点家底药材,想来漳州投奔亲戚,混口饭吃。您看,这都是上好的金疮药、止血草,城里肯定用得上……”说着,他悄悄将一小块碎银子塞了过去。
那队正掂了掂银子,脸色稍缓,但依旧没有放行:“安陵城来的?路引呢?”
李破连忙从怀中取出伪造的路引和一份盖着模糊印章(仿造济世堂)的货单,恭敬递上。
队正仔细查验,又盘问了几个关于安陵城风物的问题,李破早已准备,对答如流,甚至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惊悸与悲伤。
“军爷,您看这天气,眼看要下雪了,我们这拖家带口……实在是没办法了。”李破适时地露出恳求之色,身后的“药童”和“民夫”们也配合地露出疲惫与惶恐。
那队正犹豫了一下,回头与另一名军官低声商议了几句。药材确实是紧俏货,这伙人看起来也确实像逃难的商人,不像探子。最重要的是,上头虽然严令戒备,但也没说完全不准人进城,尤其是这种可能带来好处的。
“等着!我去禀报上官!”队正最终还是不敢擅专,让人看住车队,自己快步向城楼上跑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寒风卷着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李破低着头,用斗笠遮掩着目光,余光却如同最精细的篦子,扫视着城门的结构、守军的分布、换防的规律。他发现,守军人数比昨日李破在正门所见要多,而且眼神中的警惕并非作伪,藏在垛口后的弓弩手也隐约可见。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队正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低级文官服饰、留着两撇老鼠须的书记官。
“算你们运气好!”队正嚷嚷道,“王书记查验你们的货物,若是无误,方可入城。但要记住,入城后不得随意走动,立刻去寻你那亲戚备案!若有违逆,按奸细论处!”
“是是是!多谢军爷!多谢王书记!”李破连忙躬身,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那王书记倨傲地嗯了一声,走到骡车前,随意翻开几捆草药,浓郁的药味让他皱了皱眉。他拿起一块干瘪的何首乌,又捡起几根止血草,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显然并不真懂),目光却在那些药材上滴溜溜乱转。
李破心领神会,又悄悄将一块稍大的银子塞进王书记袖中,低声道:“一点辛苦钱,请书记大人喝茶。这些药材,若蒙不弃,书记大人可留些自用,都是上好的货色。”
王书记捏了捏袖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假意咳嗽两声:“嗯,确实是安陵那边的药材,品质尚可。既是逃难而来,刺史大人仁厚,便准你们入城吧。记住,安分守己!”
“一定一定!”李破连声应承。
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打开一道仅容骡车通过的缝隙。李破压了压斗笠,带领车队,如同水滴汇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漳州城内。
城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天地。
一股混杂着烟火、尘灰、以及某种隐隐压抑气息的城市味道,扑面而来。
街道还算宽敞,但行人稀疏,大多面带菜色,行色匆匆。两旁的店铺大多关门闭户,只有少数几家粮店、杂货铺开着门,门口都有持棍棒的伙计看守,价格牌上的数字高得吓人。偶尔有巡逻的郡兵走过,眼神扫视着街面上的每一个人,带着审视与不耐。
好一派萧条肃杀的景象!
李破心中冷笑,这崔厚将漳州治理得果然“不错”。
他按照事先规划的路线,指挥车队向着城东区域缓慢行去。那里鱼龙混杂,多是小民聚居,便于隐藏。同时,他也需要尽快找到一处落脚点,并开始他的“寻亲”与“售药”之旅,这将是他在城中行动的最佳掩护。
就在车队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斜刺里忽然冲出一架狂奔的马车,车夫似乎失控,惊惶地挥舞着鞭子,直直朝着李破他们的头车撞来!
“小心!”药童惊呼。
李破瞳孔一缩,脚下不动声色地一错,看似慌乱地伸手在自家头车的骡子脖颈处轻轻一按一推。那骡子吃痛,唏律律一声,猛地向旁边横移了半步。
“砰!”
失控的马车擦着李破他们的车队边缘冲了过去,撞翻了路旁一个卖陶罐的摊子,碎瓷片哗啦啦洒了一地。
“找死啊!怎么赶车的!”那马车车夫稳住车驾后,非但不道歉,反而扭头恶狠狠地骂道,随即也不停留,扬长而去。
李破的目光却在那马车车厢的帘子掀起一角的瞬间,捕捉到了里面坐着的人——一个穿着北地风格皮袄、帽檐压得很低、但侧脸轮廓分明带着异族特征的汉子!
北漠人?!
他们果然在城里!而且如此嚣张?
李破心中剧震,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惊魂未定的惶恐,对着远去的马车方向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句“晦气”,然后赶紧招呼手下查看货物有无损失,一副标准的小商人做派。
这个小插曲,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漳州城看似平静的表象。
李破知道,他这趟潜入,注定不会平静。这潭浑水之下,不仅有崔厚这条老泥鳅,还有北漠的恶鲨在游弋。
他扶了扶斗笠,遮住眼中一闪而逝的冰冷杀机。
乱局已开,正好摸鱼。
他倒要看看,这漳州城的“病”,到底已入膏肓到何等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