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离了鹰嘴崖,一路向南。
伏龙山的层峦叠嶂在身后逐渐平缓,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饱经战火、荒芜龟裂的平原。枯黄的蒿草长得比人还高,废弃的村落随处可见,残垣断壁上留着烟熏火燎与刀劈斧凿的痕迹,乌鸦立在光秃秃的枝头,发出凄厉的啼鸣,偶有野狗在废墟间刨食,眼神绿油油的,对人马经过也毫无惧意。
越靠近漳州,空气中那股死寂与绝望的气息便越发浓重。这与黑水峪山民那种在绝境中硬生生刨出来的坚韧生机不同,是一种被天灾兵祸反复蹂躏后,彻底失去希望的麻木。
李破骑在马上,目光扫过这片疮痍大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早已见惯了人间地狱,心肠比这冬日的冻土更硬。只是麾下一些新补充的士卒,见到路边偶尔出现的、蜷缩在破棚子里目光呆滞的流民,还是不免有些骚动。
“看什么看!都精神点!”石牙策马在队伍侧翼来回奔驰,粗着嗓子呵斥,“这世道,可怜人多了去了!想不当路边冻死骨,就给老子握紧手里的刀,挣出一条活路来!”
他的话糙理不糙,带着一股山野汉子特有的残酷真实,倒是让那些新兵蛋子收敛了心神,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李破将石牙的表现看在眼里。这位老大哥或许不通文墨,不懂韬略,但这股子混不吝的劲头和凝聚人心的本事,正是军中不可或缺的。他需要石牙这样的悍将,也需要……王嵩那样心思深沉的老狐狸。
想到王嵩,李破的眼神微冷。那夜之后,王嵩一切如常,仿佛那番推心置腹的夜话从未发生过。但李破知道,有些种子一旦埋下,便会悄然生根发芽。他让赵老栓挑选的人已经就位,三个机灵且面孔陌生的老卒,被他以“前出探路”的名义撒了出去,他们真正的任务,是像水滴融入大海般,混入流民和沿途的小股溃兵中,收集一切关于漳州、关于崔厚、关于地方豪强,乃至关于“影卫”的风吹草动。
信息,是乱世中比黄金更宝贵的财富。
“副旅帅,前面就是漳水了。”斥候哨长侯三从前方策马奔回,指着远处一条在冬日下泛着灰白光芒、蜿蜒如带的大河,“过了河,再走三十里,便是漳州城。”
李破抬眼望去。漳水河面宽阔,水流看似平缓,但水色浑浊,透着寒意。河上原本宏伟的石桥已然从中断裂,残骸没入水中,只留下几根孤零零的桥墩,如同巨兽的肋骨,诉说着不知哪场战事的惨烈。
“找浅滩,或者征集船只。”乌桓的命令从前军传来,沉稳依旧。
大军在河岸边停下,开始忙碌。辅兵们在军官的吆喝下,四处搜寻可用的船只或木料,准备搭建浮桥。战兵则就地警戒,队形严整,与对岸那片死寂的旷野形成鲜明对比。
李破没有参与具体事务,他带着赵老栓和几名亲兵,策马沿河岸缓行,仔细观察着对岸的地形与河水流速。这是他的习惯,越是看似安全的环境,越要保持警惕。
“副旅帅,你看那边。”赵老栓忽然压低声音,用马鞭指向对岸远处一片枯树林。
李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林边隐约有几点反光一闪而逝,像是金属或甲片在阳光下反射的光芒。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让他瞬间警觉起来。
“人数不多,三五人左右,像是哨探。”赵老栓眯着眼,判断道。
是漳州的守军?还是地方豪强的私兵?或者是……秃鹫营的漏网之鱼?李破心中念头飞转。他不动声色,示意亲兵分散戒备,自己则继续若无其事地观察河面,仿佛全然未觉。
“去个人,告诉乌桓旅帅,对岸林中有不明哨探。”李破低声对一名亲兵吩咐道。
很快,乌桓那边也做出了反应,一队精锐斥候借着岸边芦苇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下游潜去,意图迂回包抄。
然而,对岸的哨探似乎极其警觉,在陷阵旅斥候行动后不久,那几点反光便迅速消失在枯树林深处,再无踪迹。
“跑得倒快。”石牙啐了一口,有些不甘。
乌桓策马来到李破身边,望着对岸,眉头微蹙:“漳州方面,似乎并不怎么欢迎我们。”
李破点头:“旅帅,看来这位崔刺史,态度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暧昧。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按常理,朝廷(尽管如今朝廷威信扫地)大军前来,地方官吏即便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至少也该派员接应,提供便利。如今却连桥都断了,对岸还有不明身份的哨探窥视,其意不言自明。
“无妨。”乌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强大的自信,“他若开门揖盗,我等便客随主便。他若闭门谢客……”他顿了顿,破军刀的刀鞘轻轻磕了一下马鞍,“那便破门而入!”
冰冷的杀意一闪而逝。
浮桥的搭建并不顺利,征集到的船只寥寥无几,只能依靠砍伐树木临时捆扎,进度缓慢。眼看日头偏西,大军今日是过不了河了。
乌桓下令,依河背林,扎下坚固营寨,多设鹿角拒马,明暗哨卡放出五里,谨防夜袭。
李破负责巡视营寨东面防务。当他走到靠近河岸的一处哨卡时,发现豆子正和几名什长蹲在地上,对着一个刚挖出来的土坑指指点点,旁边还放着几块黑乎乎、像是焦炭的东西。
“干什么呢?”李破走近问道。
“副旅帅!”豆子等人连忙起身行礼,豆子指着那土坑,脸上带着几分惊奇,“我们挖灶坑的时候,挖到这些东西,像是……像是烧过的粮食!好多,埋了挺深一层!”
李破蹲下身,捡起一块“焦炭”,入手很轻,用力一捻,便成了粉末,确实是碳化的谷物。他目光扫过这片区域,地势略高,土质松软,像是一个废弃的打谷场。
“看来这里以前是个粮仓,或者堆放过大量粮食,后来被烧了。”李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烬,眼神若有所思。
乱世之中,粮食就是命。谁会轻易烧掉这么多粮食?是溃兵败退时不愿资敌?还是……
他想起王嵩那夜提到的“影卫”,以及漳州刺史崔厚的暧昧态度。一个模糊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
“把这些东西清理掉,灶坑换个地方挖。”李破吩咐道,没有多说什么。
夜幕降临,漳水河畔寒气深重。营寨中篝火点点,如同星河落于人间。
中军大帐内,乌桓召集众将议事。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
“浮桥明日午时前可成。”乌桓首先通报了情况,随即话锋一转,“刚接到校尉快马传书,漳州方面,至今未有只言片语传来。崔厚称病,拒不见客。其麾下郡兵收缩城内,四门紧闭。”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低骂声。
“他娘的!这崔老儿是想造反吗?”石牙怒道。
王嵩沉吟道:“旅帅,校尉可有明示?”
乌桓看了王嵩一眼,缓缓道:“校尉只言四个字——‘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这看似放权的四个字,实则将所有的压力与风险都推给了前线将领。成了,是夏侯琢运筹帷幄;败了,便是乌桓等人擅启边衅,理解有误。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所有人都品出了这四个字的分量。
李破坐在下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夏侯琢这是在逼乌桓,或者说,是在逼他们这支陷阵旅,在局势未明的情况下,主动去捅破漳州这层窗户纸。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让漳州“乱”起来,露出破绽。
“既然崔刺史抱恙,那我等身为王师,更应前去探视慰问才是。”李破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让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乌桓看向他:“李副旅帅有何高见?”
“不敢称高见。”李破迎向乌桓的目光,“明日浮桥建成,大军可缓缓压至城下,以示威慑。同时,可派遣一支精锐小队,护送‘医官’与‘慰问品’,前往城下,要求入城探视崔刺史。若其开门,则可一探虚实;若其坚拒……”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那便是心中有鬼,抗命不遵,视同叛逆!我大军攻城,便名正言顺!”
此计可谓阳谋。无论崔厚如何应对,陷阵旅都占据了主动。
乌桓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而且由李破这个“锐气正盛”的副旅帅提出,更为合适。“好!就依此计!明日,便由李副旅帅你,亲自带队,前往漳州城下,‘探视’崔刺史!”
“末将领命!”李破起身抱拳,没有丝毫犹豫。
他知道,这又是一个风口浪尖的任务。成了,首功一件;败了,或有不测之险。但他别无选择,唯有向前。
军议散去,李破回到自己的营帐。亲兵已经为他铺好床铺,案上放着一封没有署名的简信。
李破拆开,里面只有歪歪扭扭一行字,像是用木炭所书:“城有粮,仓多虚,崔与‘鬼’通。”
字迹拙劣,内容却让李破心头一震。这显然是他派出的暗桩送回的消息!
城有粮,却对外示弱?仓多虚,是真是假?崔与‘鬼’通?这个‘鬼’指的是谁?是秃鹫营余孽?是山魈部落?还是……影卫?或者其他势力?
信息依旧支离破碎,但指向却越发清晰——漳州的水,深得很,崔厚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将信纸凑到烛火前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窗外,漳水奔流不息,水声潺潺,仿佛在低声诉说着无尽的秘密与杀机。
明日,漳州城下,想必会有一番好戏。
李破吹熄蜡烛,和衣躺下,黑暗中,只有那双眸子,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