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底,时间仿佛凝滞,唯有暗河永无休止的咆哮,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与心神。水汽氤氲,冰寒刺骨,将那点残存的天光也揉碎成模糊的晕染,四周影影绰绰,如同鬼域。
短暂的休整,无人能够真正放松。方才下降时那惊鸿一瞥的幽绿鬼火与挥之不去的窥视感,像无形的藤蔓缠绕在心头,即便以李破的冷静下令压制,恐惧的种子已然埋下,只能靠钢铁般的意志强行束缚。
李破靠坐在巨石后,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对岸那道如同地狱之门般矗立的黑色绝壁。岩壁湿滑,覆盖着厚厚的苔藓与地衣,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绿光,其间偶有狰狞的裂隙,却更像是巨兽张开的口器,择人而噬。高度远超他们方才降下的这一侧,攀爬难度何止倍增。
侯三带着两名身手最敏捷的士卒,沿着河岸悄无声息地摸索了回来,脸色都不太好看。
“司马,”侯三压低声音,语速极快,“上下游百丈内都探过了,水流太急,河底暗礁密布,根本不可能泅渡。唯一的机会,是前面三十步外,有一处河面相对狭窄,水声也稍缓,河心有几块冒头的巨石,或许可以藉力跳过去。但……对面岩壁下方,是片浅滩,地势稍缓,却正对着上方一处凸出的了望台,虽然雾大,但风险不小。”
李破顺着侯三指的方向望去,浓雾弥漫,看不清对岸细节,但那隐约的压迫感却做不得假。他沉吟片刻,果断道:“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就那里!侯三,你带第四组先过,确认对岸浅滩安全,建立防线。豆子,你带第一组紧随其后,过河后立刻向左侧散开,警戒可能来自上游的威胁。赵老栓,第三组殿后,用弩箭封锁对岸可能出现的哨兵视线,掩护渡河!”
“是!”几人领命,眼神决绝。
行动再次展开。众人猫着腰,借助河岸乱石的掩护,迅速向渡河点移动。
到了近前,才更觉凶险。河面虽窄,亦有五六丈宽,墨黑色的河水如同沸腾的油锅,撞击在河心那几块嶙峋的巨石上,溅起丈许高的浪花,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湿滑的巨石在激流中时隐时现,仿佛随时会被吞噬。
侯三深吸一口气,将钩索在腰间盘好,看准时机,脚下猛地发力,如同灵猿般跃向第一块巨石!身影在浪花中一闪,险之又险地落在湿滑的石面上,身体晃了晃,随即稳住。他没有停留,再次跃起,扑向第二块……动作流畅而惊险,引得对岸负责警戒的赵老栓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紧随其后的第四组士卒,也依样画葫芦,奋力跳跃。有人脚下打滑,险些坠入激流,被身旁同伴死死拉住,才堪堪稳住。整个过程无声却充满张力,每一次起落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终于,侯三率先踏上了对岸的浅滩,立刻打出安全的手势,并带人迅速散开,隐入岸边的阴影与怪石之后。
豆子见状,低喝一声:“第一组,跟我上!”说罢,率先跃出。有了侯三等人的示范和接应,第一组的渡河相对顺利。
李破留在最后,目光紧盯着对岸那模糊的了望台轮廓,直到豆子组也全部安全抵达,并建立起防线,他才对赵老栓点了点头。
赵老栓会意,手中弩弓微微抬起,锐利的目光穿透水雾,死死锁定了上方。
李破不再犹豫,看准河心巨石的起伏规律,脚下猛地一蹬,身形如大鹏展翅,疾掠而出!他的动作比侯三更加简洁高效,每一次落点都精准无比,几乎在浪花拍打的间隙便已完成借力,几个起落间,便已稳稳落在对岸浅滩上,气息都未见多少紊乱。
“司马!”豆子等人围拢过来。
李破摆手示意无事,目光迅速扫过环境。浅滩不大,布满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湿滑难行。正前方,便是那道令人望而生畏的绝壁,如同亘古存在的巨人,冷漠地俯瞰着这群渺小的入侵者。上方约三十丈处,那凸出的了望台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寂静无声,似乎并未察觉下方的动静。
“检查装备,准备攀爬!”李破低声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侯三,路线?”
侯三指着绝壁一侧一道不起眼的、被阴影和水痕覆盖的纵向裂隙:“那里!岩缝较深,有藤蔓和老根借力,虽然湿滑,但比光秃秃的岩壁容易上手。从那里上去,可以避开正面的了望台,绕到其侧后方。”
“好!依旧由你开路!豆子组紧随,负责清理可能出现的零星岗哨。赵老栓组居中策应。我断后!”李破快速分派任务。
没有时间犹豫,攀爬开始。这将是此行最艰难、最危险的一段路程。
侯三再次展现出他惊人的攀援天赋。他如同真正的壁虎,手足并用,指尖仿佛带着吸盘,每一次探出都精准地扣入岩缝或抓住坚韧的老藤,身体紧贴岩壁,尽量减少暴露。湿滑的苔藓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几次脚下打滑,全靠惊人的臂力和腰腹力量稳住身形,看得下方众人心惊肉跳。
豆子等人咬紧牙关,学着侯三的样子,奋力向上。粗糙的岩石和湿滑的藤蔓很快磨破了他们的手掌和膝盖,鲜血混着冰冷的岩水滑落,却无人吭声。所有人都明白,在这里,任何一点失误,等待他们的都是万劫不复。
李破跟在队伍末尾,一边向上攀爬,一边警惕地留意着下方和四周的动静。涧底的轰鸣声在耳边不断回荡,浓重的水雾包裹着他们,能见度极低。他偶尔能感觉到,那如同毒蛇般的窥视感再次浮现,来自下方的黑暗深处,冰冷而怨毒。他强行压下心头的不适,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攀爬和警戒上。
攀爬过程缓慢而煎熬。体力在飞速消耗,肌肉因持续发力而酸胀颤抖。有人失手,指甲外翻,鲜血淋漓,却只是闷哼一声,用布条胡乱一缠,继续向上。有人踩落松动的石块,石块翻滚着坠入下方的黑暗与轰鸣中,连一丝回响都听不见,更添几分恐怖。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两个时辰,领头的侯三终于停了下来,打出“到达预定位置”的手势。
众人精神一振,奋力攀上最后一段岩壁,落在了一处相对平坦、被浓密枯藤和灌木覆盖的狭窄平台上。这里位于了望台的侧下方,位置隐蔽,上方传来的隐约人语声已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瘫倒在地,大口喘息着,如同离开水的鱼,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汗水、血水、岩水混合在一起,将他们浸透,在寒冷的山风中迅速结冰,带来刺骨的寒意。五十一个人,无人掉队,但这短短百余丈的攀爬,却耗尽了他们大半的力气和心神。
李破背靠着冰冷的岩壁,胸膛剧烈起伏。他看了一眼或坐或躺、疲惫不堪的部下,没有催促。他知道,接下来的潜入和破坏,需要他们保留最后一丝力气。
他抬起头,透过枯藤的缝隙,望向更高处的黑风寨。寨墙的轮廓在雾气中隐约可见,如同巨兽的脊梁。零星的火光在寨中移动,那是巡夜的哨兵。
他们已经成功了一半,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抵近了敌人的咽喉。
但最危险的部分,才刚刚开始。
李破缓缓拔出腰间的斩铁刀,用衣袖擦拭着刀身上凝结的水珠,眼神在疲惫深处,燃起两点幽冷的寒芒。
休息,不会太久。杀戮的时刻,即将来临。
他需要在这短暂的间隙里,让这把刚刚历经艰险、磨砺得愈发锋利的尖刀,恢复一丝嗜血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