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对于李破和他挑选出的这五十人而言,是在汗水、疲惫与不断挑战身体极限中度过的。
训练场地从简陋的木架换到了营地附近一处相对陡峭、但远不及鹰愁涧险峻的天然岩壁。李破将侯三任命为攀援教习,充分发挥其采药人的特长,教导众人如何辨识岩缝、选择路线、利用钩索和身体每一个部位稳定重心。他自己也以身作则,每一次攀爬都冲在最前,将可能遇到的险情——如松动的岩石、湿滑的苔藓、难以察觉的毒虫——以及应对之法,掰开揉碎,反复强调。
训练内容也不仅限于攀爬。李破结合野狼谷矿洞的经验,加入了夜间潜行、无声杀人、火油使用、以及遭遇突发情况时的简易手语通讯等科目。他要求每个人除了主武器外,必须熟练掌握匕首和短弩的使用,力求在狭小空间内最快解决敌人。
训练的残酷性远超寻常操练。摔伤、擦伤、扭伤几乎成了家常便饭,李破将从老瞎子那里学来、自己又加以改良的粗浅伤药方子交给随行军医,最大限度保证伤员的恢复速度。伙食和休息时间得到了夏侯琢的特批,杨文瑾在这方面并未刁难,物资供应还算及时。
两天下来,这支临时拼凑的“死士”队伍,气质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最初的散漫与骄悍之气被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专注与彼此间初步的默契。他们看李破的眼神,也从最初因他年龄和骤然提升地位而产生的些许质疑,逐渐转变为信服,甚至是一丝敬畏。这位年轻的司马,不仅对自己狠,对他们也狠,但更难得的是,他懂的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而且每一次斥责、每一次指点,都精准地切中要害,让人无法不服。
第三天傍晚,最后一次合练结束。五十人分成五组,在夜色掩护下,仅凭钩索和匕首,用时比规定提前半柱香,全员无声无息地攀上了那处陡峭岩壁,并在预设的“敌方哨位”处成功放置了代表破坏的标记。
李破站在岩壁下,看着最后一名士卒安全速降落地,微微点了点头。能做到这一步,已是极限。剩下的,就看天意和临场发挥了。
“解散!回去饱餐一顿,检查装备,好好睡一觉!明日寅时三刻,此地集合!”李破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依旧稳定。
众人默默行礼,拖着疲惫却异常亢奋的身体散去。
李破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走到岩壁下,仰头望着在暮色中愈发显得狰狞的岩石轮廓,心中默默推演着明夜的行动。鹰愁涧的实际情况只会比这里更险恶,黑风寨内的防卫也绝非几处标记所能比拟。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导致全军覆没。
“心里没底?”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李破心中微凛,但并不意外,缓缓转身。只见老瞎子不知何时拄着那根歪扭木杖,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那双空洞的灰白眼球仿佛正“凝视”着他。
“前辈。”李破微微躬身。对于这位神秘莫测的老者,他始终保持着必要的敬意和警惕。
老瞎子蹒跚走近,用木杖敲了敲脚下的地面:“鹰愁涧,老夫很多年前去过一次。那地方……邪性。”
李破目光一凝:“请前辈指点。”
“指点谈不上。”老瞎子摇了摇头,沙哑道,“只提醒你一句,到了涧底,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别信,别回头,更别往下看。那下面的阴气,能勾走魂魄。”
李破眉头微蹙。他素来不信鬼神,但老瞎子这话语中透着的诡异,却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前辈是说……有瘴气?或是毒虫?”
“比那更麻烦。”老瞎子咧了咧嘴,露出稀疏的黄牙,笑容有些渗人,“是‘东西’。年代久远,怨气不散的东西。不过你身上煞气重,那‘狼煞’也算半个同类,它们未必敢直接招惹你。但你手下那些崽子们……就难说了。”
狼煞?同类?李破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枚玉坠。老瞎子似乎总能洞悉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事物。
“该如何应对?”李破沉声问道。
“应对?”老瞎子嗤笑一声,“心志坚定者,自可无碍。心思杂乱、胆气不足者,便自求多福吧。到了那地方,谁也帮不了谁。”他顿了顿,补充道,“若真遇到难以理解之事,可将此物点燃,或可驱散些许邪祟。”
说着,他从那破烂的衣衫里摸出一截手指长短、颜色暗黑、散发着奇异腥香的木棍,递给李破。
李破接过,触手冰凉,那气味闻之却让人精神一振。“这是……”
“阴沉木,混合了几种至阳药材,老夫闲着没事搓着玩的。”老瞎子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蹒跚着离去,身影很快融入渐浓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破握着那截奇特的木棍,看着老瞎子消失的方向,心中波澜起伏。老瞎子的话玄之又玄,但他宁可信其有。乱世之下,妖孽频生,这伏龙山脉深处,藏着些不为人知的诡异,也并非不可能。
他将木棍小心收好,又看了一眼黑风寨的方向,眼神愈发冰冷。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魑魅魍魉,这条路,他都必须走下去。
回到营区,李破先去看望了麾下士卒。大部分人已经吃完晚饭,正在最后一次检查装备,磨砺兵刃,气氛肃穆而压抑。豆子正笨拙地帮着侯三加固钩索的绑带,赵老栓则一遍遍擦拭着弩箭的箭簇。看到李破进来,众人纷纷起身。
“都准备好了?”李破目光扫过众人。
“回司马,准备好了!”众人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决绝。
“嗯。”李破点头,“记住明日的联络暗号和各自任务。丑话我说在前头,行动开始,令行禁止。谁敢临阵退缩,或擅自行动,休怪我刀下无情!”
“誓死追随司马!”豆子率先低吼出声,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眼神灼热。
李破不再多言,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帐内,油灯如豆。他卸下皮甲,开始仔细检查自己的装备。斩铁刀,匕首,短弩,钩索,火折子,火油罐,三日份的干粮和水囊,以及老瞎子给的那截阴沉木棍和夏侯岚送的锦囊。他将所有东西分门别类,放置在最顺手的位置。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绣着兰草的锦囊上。指尖拂过细腻的绣纹,那淡淡的馨香似乎依旧萦绕。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其拿起,塞进了贴身的衣袋里。乱世烽火,朝不保夕,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或许真能在某个绝望的时刻,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
他吹熄油灯,和衣躺在冰冷的铺位上。帐外寒风呼啸,巡夜士兵的脚步声规律而遥远。
明日,便是决定命运的时刻。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睡眠。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乱葬岗的尸骸,鬼爪林的阴森,黑水峪寨墙的血战,野狼谷矿洞的搏杀,乌桓沉凝的脸,夏侯琢深邃的眼,石牙粗豪的笑容,丫丫怯生生的眼神,以及……夏侯岚递来锦囊时那复杂难明的目光……
纷乱的思绪如同潮水,最终都汇聚成一个冰冷的信念——
活下去!变得更强!
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杀出一条通天血路!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沉沉睡去。
寅时初刻,天色未明,军营还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中。
李破准时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再无半分睡意。他利落地起身,披甲,佩刀,将检查了无数遍的装备一件件挂在身上。
当他掀开帐帘走出时,寒风裹挟着雪沫扑面而来。营区内一片寂静,只有中军方向隐约传来人马调动的细微声响。
他深吸一口口凛冽的空气,大步向着那处约定的岩壁下走去。
在那里,五十名黑衣黑甲、如同幽灵般的死士,已然肃立等候。
一双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没有言语,没有动员。
李破目光扫过众人,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率先迈步,融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之中。
五十道身影,如同滴入墨汁的溪流,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营地,向着数十里外,那道名为“鹰愁涧”的鬼门关,疾行而去。
天际,启明星孤独地闪烁着,冷眼旁观着人间的杀伐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