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牛油烛火跳动,将众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营帐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皮革、汗水和淡淡墨锭的味道,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夏侯琢端坐主位,指尖无意识地点着铺在面前的黑风寨及其周边山川地势图,那上面用朱砂和新墨标注着敌我态势,一道道箭头、一个个圈点,都透着无形的杀伐之气。他并未着甲,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面容冷峻,目光扫过帐下诸将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
乌桓坐在左下首,破军刀横于膝前,眼帘微垂,如同入定的老僧,唯有偶尔开阖的眼缝中泄出的精光,显示他正凝神细听。石牙、王队正等陷阵旅核心将领分列其后,个个腰背挺直,面色肃然。
李破的位置,已被安排在乌桓身侧稍后,与几位老资格队正并列。这是他擢升旅帅司马、实领第一队队正后,首次参与如此规格的军议。他同样坐得笔直,身上崭新的队正制式皮甲还带着硝石鞣制的生硬气味,目光平静地落在夏侯琢面前的地图上,耳朵却捕捉着帐内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包括那新来的骁骑营都尉孙啸云毫不掩饰打量他时,鼻息间发出的几不可闻的轻哼。
“黑风寨的情报,诸位都已看过。”夏侯琢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烛火的噼啪声,“‘坐山虎’张彪,盘踞此地逾十年,寨墙高厚,倚仗山势,囤积颇丰。如今吸纳了巴雷的部分残部,气焰更炽。此寨不拔,我军南下通道便如鲠在喉。”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位青衫文士:“杨先生,你先说说粮秣军械筹措情况。”
参军杨文瑾闻言,微微躬身,声音温和而清晰:“回校尉,粮草方面,已从后方大营调拨半月之需,足可支撑此次战事。箭矢、兵甲亦在加紧补充,三日内可到位八成。只是……攻坚所需之重型器械,如巢车、撞车,打造非一日之功,且山道难行,恐难及时运抵寨前。”
这话让帐内不少将领眉头皱起。攻打黑风寨这等坚寨,若无重型器械辅助,全凭人命去填,伤亡可想而知。
孙啸云率先开口,声若洪钟,带着骑兵特有的骄悍之气:“校尉,既无得力器械,何须如此麻烦?给我五百精骑,绕至寨后,断其水源,困他个十天半月,待其粮尽水绝,自然不攻自破!何须步卒兄弟去硬碰那铜墙铁壁?”
他这话看似为步卒考虑,实则将攻坚的难题和可能的巨大伤亡轻描淡写地推了出去,若依此计,功劳大半是他骁骑营的,而陷阵旅则成了陪衬甚至看客。
乌桓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放在破军刀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石牙忍不住瓮声道:“孙都尉好算计!围困?黑风寨自有暗泉,存粮据说可支一年!等你围到猴年马月?届时豫州局势早已大变,贻误军机,谁担待得起?”
孙啸云斜睨石牙,嗤笑一声:“石队正此言差矣,岂不闻‘上兵伐谋’?强攻才是下策!若惧伤亡,何以为战?”
“你!”石牙勃然,却被乌桓一个眼神制止。
帐内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就在这时,夏侯琢的目光落到了李破身上:“李司马,你曾独闯野狼谷矿洞,于险地求生、破局颇有见地。对此战,有何看法?”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李破身上。孙啸云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似乎想看看这个“幸进”的少年能说出什么高见。乌桓等人则大多带着鼓励或观望。
李破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夏侯琢的考校,也是他真正融入这军中核心决策层的第一步。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并未去看孙啸云,而是指向黑风寨侧翼一处标记为“鹰愁涧”的险要所在。
“标下以为,孙都尉断粮断水之策,确为良谋,然耗时良久,确有可能贻误战机。而强攻正面,寨墙坚固,敌以逸待劳,我军伤亡必巨。”
他先各打五十大板,语气平稳,既未附合孙啸云,也未完全否定强攻,让帐内诸将微微颔首。
“故此,标下以为,当以‘正合奇胜’。”李破手指点在“鹰愁涧”上,“此处地势险绝,猿猴难渡,守备必然松懈。可遣一支精锐,趁夜由此绝壁攀援而上,潜入寨中。不需多,三五十悍勇士卒即可。”
“潜入之后呢?”夏侯琢追问,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不为强攻寨门,只为制造混乱,焚烧其粮仓、马厩等要害之处!”李破声音沉静,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意,“同时,乌桓旅帅率主力于寨前佯攻,吸引敌军注意。待寨内火起,敌军必然军心大乱,注意力被内乱牵扯之时……”
他的手指猛地向寨门方向一划:“我军主力趁势加强攻势,集中力量,猛攻一点!而孙都尉的骑兵……”他目光第一次正式看向孙啸云,不卑不亢,“不必埋伏寨后,可预先隐蔽于寨前出击阵地侧翼。待寨门告破,或敌军溃兵涌出时,铁骑突出,一举冲垮其阵型,扩大战果,绞杀残敌!”
帐内一片寂静。
李破此策,将陷阵旅的佯攻转为真正的致命一击,而将骁骑营的埋伏位置前移,使其作用从截杀溃兵变为战场决胜的关键突击力量。这既肯定了骑兵的价值,又将其纳入了统一的作战节奏,而非让其游离于外,独享其功。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危险的“奇兵”方案——攀越鹰愁涧!
孙啸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李破的计划里,骑兵的作用非但没有被削弱,反而更加关键和耀眼,只是不再是他预想中那种轻松写意的追亡逐北。他哼了一声,终究没再说什么。
乌桓缓缓睁开眼,看着地图上鹰愁涧的位置,沉声道:“鹰愁涧天险,攀援不易,潜入之人,九死一生。”
李破迎向乌桓的目光,坦然道:“旅帅明鉴。然,欲破坚寨,不行险招,难以速胜。此支奇兵,需胆大心细,悍勇无畏之士统领。标下不才,愿亲率麾下锐卒,担此重任!”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就连夏侯琢,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深邃的目光落在李破年轻却坚毅的脸上。
亲自率领奇兵,攀越天险,潜入龙潭虎穴!这已不仅仅是献策,更是将以身犯险的担当!
石牙急道:“破小子!你是一队之主,岂可轻身犯险?!”
李破拱手道:“石队正,正因此任务艰险,更需熟悉之人统领,方能上下同心,竭力用命。破既为此策首倡,自当身先士卒!”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所有人都明白,李破这是在用自身的性命前程,来赌这场攻坚战的胜利,也是在向他夏侯琢,向所有质疑他的人,证明他的价值绝不仅仅是一时的悍勇。
夏侯琢沉默了良久,目光在地图和李破身上来回扫视,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准!”
“李破,着你即日起,从陷阵旅中遴选敢死之士,五十人,秘密训练攀援、潜入、袭扰之术!三日后,依计行事!”
“乌桓旅帅,正面佯攻之事,由你全权负责,务求逼真,牵制敌军主力!”
“孙都尉,骑兵前置,隐蔽待机,听号令出击,不得有误!”
“杨先生,全力保障军需,尤其是李司马所部所需之飞爪、绳索等物,优先供给!”
一道道命令下达,清晰果决。
“末将(标下)遵命!”众人齐声应诺。
孙啸云看了李破一眼,眼神复杂,最终也抱拳领命。
军议散去,诸将各自离去准备。
李破走在最后,当他掀开帐帘,准备步入外面的夜色时,夏侯琢的声音自身后淡淡传来:
“李破。”
李破转身:“校尉还有何吩咐?”
夏侯琢看着他,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记住,我要的是黑风寨的捷报,不是你的死讯。你的命,现在很值钱。”
李破心中凛然,深深一躬:“标下明白!必不负校尉重托!”
走出中军大帐,夜风凛冽,吹散了帐内的沉闷。李破抬头望向漆黑的天幕,那里星辰寥落。
鹰愁涧……九死一生。
但他眼中没有丝毫惧意,只有一种冰冷的、跃跃欲试的战意。
乱世功名,需用血火与胆魄来铸就。这一步踏出,便是真正的锋刃出鞘,再无回头之路。
他握紧了腰间的斩铁刀,大步向着自己的营区走去,身影很快融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