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被起伏的山峦吞噬,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了饱经创伤的黑水峪。
后山的洞穴比想象中更加宽敞幽深,但此刻却挤满了人。伤员的呻吟,妇孺压抑的啜泣,以及劫后余生带来的茫然与恐惧,在冰冷的空气中交织回荡,使得这本该提供庇护的场所,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抑。
洞穴入口处燃着几堆篝火,跳动的火焰映照着守在此地、脸色苍白的寨众,也映照着洞外不远处那些如同幽灵般矗立的幽州玄甲骑兵。他们沉默无声,只有战马偶尔的响鼻和甲叶摩擦的轻响,提醒着所有人,黑水峪已然易主,生死皆操于他人之手。
李破被安置在洞穴深处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身下垫着丫丫不知从哪找来的干草和老瞎子那张破旧的狼皮。左臂的伤口已被老瞎子重新处理过,用上了更好的金疮药和干净布条紧紧包扎,但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依旧如同潮水般一阵阵侵袭着他的意识。丫丫蜷缩在他身边,小手紧紧抓着他未受伤的右臂衣角,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小脸上泪痕未干,写满了惊恐。
豆子瘸着腿,守在附近,时不时担忧地望过来。
洞穴内的气氛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洞口方向,那里,乌桓正与幽州军那位名叫夏侯琢的年轻校尉进行着决定黑水峪命运的谈判。
声音隐约传来,听不真切,但夏侯琢那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语调,以及乌桓长时间沉默后偶尔响起的、低沉而简短的回应,都像重锤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哥……哥哥,我们……会死吗?”丫丫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李破睁开眼,看着洞顶嶙峋的岩石,没有回答。死?他见过太多的死亡,从乱葬岗爬出来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轻易去死。但活路在哪里?投靠幽州军,看似是一条生路,可这生路之下,又隐藏着多少未知的凶险?
他摸了摸胸口那枚温润的狼形玉坠,又感受了一下左臂伤口那火烧火燎的痛楚。这痛,让他清醒。乱世之中,想要活下去,仅仅依靠别人的庇护是远远不够的。乌桓的抉择,关乎整个寨子的存亡,而他李破的抉择,则关乎他自己的前路。
不知过了多久,洞口处的对话似乎结束了。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乌桓的身影出现在火光映照下。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沉凝。石牙、山鬼、钱串子等几个核心头目紧跟在他身后,脸色也都异常难看。
洞穴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乌桓身上,充满了紧张、期盼,以及深深的恐惧。
乌桓停下脚步,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饱经磨难的脸,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从今日起,黑水峪,不复存在。”
一句话,如同冰水泼下,让许多老寨众瞬间红了眼眶,有人甚至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乌桓顿了顿,继续道:“我们,连同家眷,整体编入幽州军前锋营‘陷阵部’。受幽州军规节制,亦受其庇护。粮饷器械,由军中拨付。”
投诚!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哗然,但很快又沉寂下去。悲哀,无奈,却无人出声反对。经历了白日的血战,所有人都明白,这是黑水峪唯一可能活下去的道路。
“愿意留下的,从此便是幽州军卒,需严守号令,违者,军法无情。”乌桓的声音冰冷,“不愿留下的,可自行离去,幽州军不予阻拦,但生死各安天命。”
自行离去?在这兵荒马乱、强敌环伺的伏龙山,离开集体,与送死何异?
无人动弹。
乌桓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李破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对夏侯琢派来的一名副手道:“伤员需尽快救治,此地条件简陋,可否……”
那副官是个面容冷峻的中年汉子,闻言点了点头,声音硬邦邦的:“夏侯校尉有令,既已归附,便是一体。重伤者,明日天亮,随第一批转运队伍前往后方大营医治。轻伤者,就地整顿,听候调遣。”
这话让洞穴内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丝,至少,幽州军表面上并未将他们当做可以随意丢弃的炮灰。
安排完这些,乌桓便不再多言,走到一旁坐下,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个决定数百人命运的人不是他一般。但李破却注意到,他握着破军刀刀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夜色渐深,洞穴内渐渐响起了疲惫的鼾声和伤员压抑的呻吟。但更多的人,包括李破在内,却毫无睡意。
李破靠坐在石壁上,感受着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脑海中思绪纷杂。加入幽州军,意味着要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踏入一个更庞大、也更危险的漩涡。军法如山,不比寨子里的规矩松散,一步行差踏错,可能便是万劫不复。
但同样,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接触更广阔天地,获取更多资源,学习正规战阵之术,更快提升自身实力的机会!乱世之中,还有什么比掌握更强的武力,拥有更高的地位更能保障生存?
他想起夏侯琢看他那一眼,那里面似乎有一丝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待“有用工具”的审视。想要在幽州军中立足,仅仅依靠乌桓的关照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价值……他有什么?一股狠劲?一些在生死间磨砺出的厮杀本能?还有……这枚可能藏着秘密的玉坠?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李破警惕地抬眼,发现是石牙。石牙吊着胳膊,脸上带着复杂的情绪,在他身边坐下,递过来一个水囊和一小块干硬的肉脯。
“吃点东西。”石牙的声音有些沉闷,“老瞎子说你现在需要补充体力。”
李破没有客气,接过,慢慢咀嚼起来。肉脯很硬,味道也差,但能提供能量。
“心里不痛快?”石牙看着跳动的篝火,忽然问道。
李破沉默了一下,反问道:“石牙哥,你呢?”
石牙咧了咧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痛快?老子恨不得提刀再跟巴雷那杂碎干一场!可是……你看看他们。”他指了指周围那些沉睡的妇孺和伤员,“寨子可以不要,但这些人,得活下去。”
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老大做得对,这是唯一的路。只是……以后就要给人当狗,看人脸色了。”
李破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当狗?他不想当狗。从乱葬岗爬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发誓,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幽州军……很强。”李破缓缓道,“或许,我们能变得更强。”
石牙愣了一下,看向李破,看到他眼中那簇在虚弱中依旧不曾熄灭的火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避开了伤处):“你小子……倒是心大!没错,管他娘的呢,先活下来,再说其他!以后在军中,咱们兄弟互相照应!”
李破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
石牙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巡视了。
李破重新靠回石壁,感受着肉脯在胃里化开的微弱暖意,以及伤口处持续的疼痛。他闭上眼睛,开始默默运转那粗浅的呼吸法门。一丝丝微弱的气感,如同游丝般在干涸的经脉中艰难穿行,虽然效果微乎其微,却带给他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不知过了多久,洞穴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和甲胄碰撞的声响。
一名幽州军什长带着两名士卒走了进来,目光冷峻地扫过洞穴,最后落在乌桓身上,抱拳道:“乌桓旅帅,夏侯校尉有令,明日辰时,所有能行动者,于寨中空地集结,清点人数,分配营帐军务。重伤者,巳时初刻,由我部护送前往后方伤兵营。”
乌桓睁开眼,点了点头:“知道了。”
那什长又补充了一句,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李破等伤员的方向:“校尉还吩咐,既入军伍,便需遵号令,展能耐。伤愈之后,自有任用,望好自为之。”
说完,便转身离去。
洞穴内再次陷入沉寂,但一种新的、名为“军令”的无形压力,已然降临。
李破握紧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伤愈之后,自有任用……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洞穴的岩壁,投向了外面那片被幽州铁骑掌控的、未知的黑暗。
投名状已经递出,前路已然铺开。
是龙是虫,就看接下来,他这把尚未完全开锋的刀,能否在这更加残酷的军中,杀出一条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