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深沉,黑水峪西面的寨墙如同一条匍匐在阴影里的巨蟒,沉默地承受着山间凛冽的寒风。墙头上,火把被刻意减少,只留下几处关键位置闪烁着微弱的光,尽可能不让己方守军的身影暴露在光亮之下,同时也让墙外的黑暗显得更加浓重,危机四伏。
石牙将西面寨墙的防务做了紧急调整,原本三班轮值的巡守队改为两班,人手增加了一倍。李破被分配在一段约三十丈长的区域,与他同组的还有另外两名寨众,一个叫土根,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据说箭术不错;另一个叫王梆子,性子有些急躁,是已逃跑的王老六的远房堂弟,此刻脸色煞白,眼神躲闪,显然被自家堂兄的背叛吓得不轻,也生怕被牵连。
“都把招子放亮点!”石牙压低了声音,在墙垛后巡梭,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脸,“墙里墙外,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尤其是你,王梆子,管好你自己,也替你那个混账堂兄赎点罪!”
王梆子身子一抖,连连点头,握紧了手里的长矛,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李破没有做声,只是默默检查着自己负责的这段寨墙。墙体是用粗大的原木和石块混合夯土垒砌,不算特别高大,但足够坚实。他仔细抚摸着墙垛的接缝处,用脚步丈量着距离,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扫过脚下每一寸木板,墙外每一处可能藏匿身影的岩石和枯树。
体内那股因“黑玉断续膏”而滋生的温热气流仍在缓缓流转,不仅驱散了深夜的寒意,更让他的听觉和视觉似乎都比平时敏锐了几分。风声掠过枯枝的呜咽,远处不知名夜枭的啼叫,甚至身边土根略显粗重的呼吸,王梆子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导致皮甲鳞片摩擦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试图将这片区域的一切“常态”印入脑海。任何超出这“常态”的细微变化,都可能是危险的信号。
时间在死寂的警惕中缓慢流逝。寅时前后,正是一夜中最寒冷、人也最容易困倦的时刻。王梆子已经开始忍不住靠着墙垛打盹,被石牙路过时低声厉喝惊醒。土根则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始终保持着张弓搭箭的预备姿势,一动不动。
李破毫无睡意。他的精神高度集中,肩头伤处的旧痂传来轻微的麻痒,仿佛在与体内那股热流相互呼应。他反复咀嚼着乌桓转述的那句话——“东南风起,青萍之末”。
信号……微小不易察觉的信号……内应……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寨墙之内。大部分木屋都漆黑一片,沉浸在睡梦或不安的等待中。只有乌桓大屋方向依旧有火光摇曳,以及老瞎子那间独立木屋,隐约透出一丝微弱的光晕。
除了王老六,内应会用什么方式传递信号?点火?声音?还是……某种不易察觉的标记?
他回想起自己擒获那个探子时,对方身上除了武器和一点干粮,似乎并无特别之物。但那种混乱状态下,难免有所遗漏。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声的“哒……哒……”声,极其突兀地钻入李破敏锐的耳廓。
声音很轻,很有节奏,像是小石子敲击硬物的声响,来自寨墙下方,靠近墙根的一处阴影里!
李破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缓缓侧过头,用眼角最敏感的余光,向声音来源处瞥去。
月光黯淡,星光熹微,寨墙根部的阴影浓重如墨,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但那“哒……哒……”声依旧在持续,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规律性。
不是动物!动物不会这样敲击!
是内应!他在用这种方式向墙外传递信息?还是墙外在试图联系内应?
王老六已经跑了,这又是谁?
李破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却放缓到了极致。他没有声张,也没有惊动不远处的土根和王梆子。他需要确认,更需要抓住这条毒蛇的尾巴!
他悄无声息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身体更好地隐藏在墙垛的阴影里,目光死死锁定了那片声音传来的黑暗区域。右手,已经轻轻按在了腰间断刀的刀柄上,冰冷的触感让他因发现敌情而有些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
那“哒哒”声持续了约莫十几息,然后戛然而止。
墙内外,重新恢复了只有风呜咽的死寂。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但李破知道不是。他那远超常人的听觉,以及体内热流带来的敏锐感知,都清晰地告诉他,那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他在等待。等待对方的下一步动作,或者……接应者的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外没有任何动静,墙内也一片沉寂。
难道对方察觉了?还是仅仅是一次试探?
就在李破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的时候,异变再生!
寨墙之内,距离墙根约十几步远的一处堆放杂物的窝棚后面,一个极其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闪了一下!紧接着,一点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绿光,在那里极其短暂地亮了一下,随即熄灭!
快得让人以为是眼花!
但李破看得清清楚楚!那绿光,绝非自然之物!那黑影的动作,也绝非寨中巡夜队员应有的姿态!
内应!果然还有第二个!
而且,他就在寨墙之内,刚刚或许正是在接收或者确认墙外的信号!那绿光,就是回应!
李破不再犹豫!他猛地从墙垛后探出身,对着石牙巡弋的大致方向,发出了模仿山猫被踩到尾巴的凄厉嘶叫!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发现内应踪迹的最高级别警报!
同时,他整个人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左手木盾护在身前,右手反握断刀,脚下猛地发力,从三丈多高的寨墙上一跃而下!落地时一个灵巧的前滚翻,卸去大部分冲击力,随即毫不停滞地朝着那绿光闪现的窝棚方向疾扑而去!
他这一连串动作快如闪电,兔起鹘落!直到他的身影没入墙下的黑暗中,墙头上的土根和王梆子才反应过来,惊得张大了嘴巴。
“敌袭?!”
“李破跳下去了!”
警讯发出,寨墙上瞬间一片骚动!石牙的怒吼声,杂乱的脚步声,弓弦拉动的吱呀声骤然响起!
“点火把!照亮下面!弓箭手准备!”石牙的咆哮在夜空中回荡。
而此刻的李破,已经如同离弦之箭,冲到了那处窝棚之后!
窝棚后面堆满了破旧的渔网、断裂的辕木和一些枯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地上有明显的脚印,杂乱而新鲜!
人刚走不远!
李破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一个方向——那是通往寨子更深处、一片相对密集的破旧木屋区的狭窄巷道!
他想也不想,立刻追了进去!
巷道黑暗而逼仄,两侧是高大木屋的阴影,几乎不透光。李破只能凭借脚步声和对方急促的呼吸声来判断方位和距离。
对方显然对寨子里的路径极为熟悉,在狭窄的巷道里左拐右绕,速度极快。李破体内热流奔涌,赋予了他更强的爆发力和耐力,死死咬在后面,距离在不断拉近!
他能听到前方那人因为狂奔而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带着一种被追猎的恐慌。
终于,在穿过第三条巷道,即将进入一片稍微开阔的废弃打谷场时,李破追到了对方身后不足五步的距离!
“哪里走!”李破低喝一声,脚下再次发力,身体前倾,手中断刀带着一道恶风,直刺对方后心!
那人听得背后风声不善,知道无法再逃,猛地一个矮身侧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同时反手掷出一物!
一道乌光带着腥气射向李破面门!
李破早有防备,木盾向前一格!
“铛!”一声脆响,那东西撞在木盾上,竟是一柄淬了毒的短小匕首,力道不小,震得李破手臂微麻。
趁此机会,那人翻身跃起,手中已然多了一把腰刀,眼神凶狠中带着一丝绝望,死死盯住李破。借着打谷场边缘微弱的天光,李破看清了那人的脸——
竟然是他!
李破瞳孔骤然收缩。
此人他认识,是寨子里一个平日里看起来老实巴交、负责喂养寨中仅有的几头牲畜的马夫,名叫孙瘸子!因为早年摔瘸了一条腿,走路有些跛,平日里沉默寡言,见人总是唯唯诺诺,谁能想到,他竟然是秃鹫营埋藏得更深的钉子!
“孙瘸子,是你!”李破声音冰冷,握紧了手中的断刀。他终于明白,为何王老六能轻易逃跑,定然是这孙瘸子利用职务之便,提前为他提供了便利,或者掩盖了踪迹。
孙瘸子见身份暴露,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也不再伪装,哑着嗓子道:“小杂种,坏老子好事!老子剁了你!”说罢,挥刀便向李破砍来!他虽腿脚不便,但刀法却颇为狠辣,显然并非真正的马夫那么简单!
李破丝毫不惧,体内热流鼓荡,身形灵动如猿,手中断刀或格或挡,或劈或刺,与孙瘸子缠斗在一起。刀锋碰撞,火星四溅!在这寂静的凌晨,兵刃交击之声传出老远。
很快,石牙带着人举着火把冲进了打谷场,将两人团团围住。
孙瘸子见退路已断,眼中绝望之色更浓,刀法愈发狂乱,完全是拼命的打法。
李破目光冷静,觑准对方一个破绽,木盾猛地向前一撞,隔开对方劈来的腰刀,右手断刀如同毒蛇出洞,自下而上,闪电般撩向孙瘸子持刀的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孙瘸子惨叫一声,腰刀脱手落地。他抱着扭曲变形的手腕,痛得跪倒在地。
石牙立刻带人上前,将其死死按住,用绳索捆了个结实。
“干得漂亮!李破!”石牙看着被擒的孙瘸子,又惊又喜,用力拍了拍李破的肩膀,“又他妈是你!老子这回是真服了!”
李破喘息着收起刀盾,体内热流缓缓平复。他走到孙瘸子面前,蹲下身,冷冷地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青萍之末……”李破缓缓开口,“你们的信号,是什么?除了你,还有谁?”
孙瘸子抬起头,怨毒地盯着李破,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狞笑道:“小子,你等着……秃鹫营的大爷们,会踏平这里……把你们……啊!”
他话未说完,石牙已经一脚踹在他脸上,将其后面的话踹回了肚子里。
“带回去!交给老大!”石牙恶狠狠地道。
李破站起身,望向东南方向。天色依旧漆黑,但东方天际,已经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
青萍已动,风势将起。
揪出了第二个内应,打断了秃鹫营里应外合的一条臂膀,但危机并未解除,反而因为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紧迫。
秃鹫营的主力,恐怕很快就要到了。
他握紧了刀柄,眼中没有丝毫惧意,只有一种冰冷的、跃跃欲试的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