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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义孤狼 第2章 血色残阳

作者:萧山说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12-20 13:26:50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即将燃尽的火球,挣扎着将最后一片惨红的光涂抹在龟裂的大地上。光线不再灼热,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风依旧卷着沙尘,呜咽着,像是无数冤魂在低声絮语。

李破离开了那片吃人的乱葬岗,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左肩的伤口随着步伐一下下地抽痛,牵扯着半边身子都麻木僵硬。胃里那一点点麸皮饼子带来的微弱暖意,早已被巨大的空虚和疲惫吞噬殆尽。喉咙里的干渴感不仅没有缓解,反而因为那几滴浑浊腥臭的水的刺激,变得更加汹涌澎湃,火烧火燎。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东南西北,目之所及,皆是赤地、枯木与隐约可见的白骨。天地茫茫,竟无立锥之地。身后的乱葬岗渐渐缩小成一个模糊的黑点,但那股浓烈的死亡气息,却如同附骨之疽,缠绕不去。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个他留下半块饼子的小女孩所在的土坑,早已被起伏的尸堆和地形挡住,看不见了。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转过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那片刻的停顿,那半分饼子,在这地狱般的世道里,是足以致命的愚蠢。他知道。但他还是做了。或许只是因为,那小女孩眼中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像一根极细的针,在他早已冰封的心湖上,刺破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孔,渗出了一丝早已被遗忘的温度。

但这温度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警惕。

荒野并不平静。

他必须避开可能出现的流民队伍——饥饿会让人变成野兽,尤其是成群结队的野兽。也要避开任何看起来像是官道或者小路的地方——那里更容易遇到溃兵和马贼。他甚至要小心那些看起来空无一人的村落废墟,谁也不知道断壁残垣后面,藏着的是同样绝望的幸存者,还是设下陷阱的猎人。

他专挑最难走的地方,沿着干涸的河床,或者钻进枯萎的林地——虽然树木大多枯死,但虬结的树干和裸露的根系,多少能提供一些遮蔽。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夜晚的荒野,比白天更加危险。不仅仅是低温,还有那些在黑暗中亮起绿光的眼睛。

必须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过夜,至少,要能避开肆无忌惮的夜风,以及……某些东西。

他强撑着精神,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终于,在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被地平线吞没前,他在一处向阳的土坡背面,发现了一个浅浅的土洞。洞口不大,被几丛枯死的荆棘半掩着,像是某种小型兽类废弃的巢穴。

李破没有立刻进去。他伏低身体,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仔细倾听了一会儿,又捡起一块土坷垃扔了进去。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土坷垃滚落的轻微声响。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拨开荆棘,钻了进去。

土洞很浅,仅能容他蜷缩着身体躺下,但也勉强能遮蔽风寒。洞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和淡淡的霉味,至少,比尸臭好闻千万倍。

他靠在冰冷的土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肩头的伤口已经痛到麻木,一阵阵发冷的感觉从伤口处向全身蔓延。

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和伤口可能恶化(他甚至不敢去想“溃脓”这个词)的征兆。

必须处理伤口。

他咬咬牙,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开始解白天胡乱包扎上去的布条。布条已经被血和脓液黏在了皮肉上,每撕开一点,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唇上破裂,一股咸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终于,布条被完全解开,露出了那道狰狞的伤口。借着微光,他看到伤口边缘红肿不堪,中心位置的皮肉泛着不祥的白色,隐隐有黄白色的脓液渗出。

李破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

没有水清洗,没有药敷,甚至连一块干净的布都没有。

他沉默地看着伤口,眼神里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撕下自己内衬衣摆相对干净一些的一条布,然后,做了一件若是寻常少年绝不可能做出的事情——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然后俯下身,开始用嘴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污垢和脓液。

咸、腥、臭……各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冲进口腔,引发一阵阵强烈的呕吐欲。但他强行压制了下去,动作稳定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能延缓伤口恶化的、最原始的办法。

清理完表面,他拿起那根从乱葬岗带出来、已经擦去血污的尖锐肋骨,用相对不那么肮脏的衣角反复擦拭了几遍。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用肋骨那尖锐的末端,对准伤口中明显已经坏死的腐肉,一点点地刮了下去!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他喉咙深处溢出。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剧颤,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他另一只手死死抠进身边的泥土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混着泪水(纯粹因剧痛而生)和脸上的污垢,滴落在身下的黄土上。

一下,两下……他像个最残忍的外科郎中,对自己下着狠手。腐肉被刮去,新鲜的血液重新渗了出来,带来一阵灼热的痛感,但也带来了一丝……生机?

直到伤口看上去不再是那么触目惊心的**景象,他才停下。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脱地靠在土壁上,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他用那条干净的布条,重新将伤口紧紧包扎好。这一次,虽然依旧疼痛,但那种令人心悸的胀痛感似乎减轻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

土洞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荒野的夜风呼啸着掠过洞口,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远处,似乎隐隐传来了几声狼嚎,悠长而凄厉。

李破蜷缩在土洞最深处,将那截肋骨紧紧握在手中,尖端对外。

寒冷、饥饿、干渴、伤痛……无数种痛苦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的**。但他的精神,却在极度的疲惫和这片绝对的黑暗中,变得异常清醒。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一年多前,那个虽然清贫但至少能吃饱饭的家。想起了村口那棵老槐树,夏天的时候,树荫能盖住大半条路。想起了爹娘模糊的面容,他们死在最初的逃荒路上,为了把最后一口吃的留给他……想起了一起逃荒的同伴,一个个倒下,有的病死,有的饿死,有的像张叔一样,死于非命。

乱世如炉,人命如草。

什么仁义道德,什么礼义廉耻,在活下去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想要活着,就要比别人狠,比别人硬,比所有人都更能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枚粗糙的黑色狼形玉坠。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他心安的力量。这是娘留给他的唯一遗物,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具体有什么来历,娘也说不清。他只记得娘说过,这玉坠能辟邪,能保佑他。

辟邪?这人间,便是最大的邪祟。保佑?若真有保佑,这世上又何来如此多的苦难?

他嘴角扯起一丝嘲讽的弧度,但握着玉坠的手,却没有松开。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从土洞外传来!

李破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所有的疲惫和伤痛在这一刻被强行压下。他屏住呼吸,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动静,握着肋骨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刀。

脚步声在洞口附近徘徊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然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有人(或者什么东西)正在拨开洞口的枯荆棘!

李破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是那个被他刺伤的饿汉追来了?还是其他的流民?或者是……狼?

他缓缓调整着姿势,像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洞口的光线被一个黑影挡住了一半。借着极其微弱的星光,李破看到一个小小的、轮廓模糊的身影,正怯生生地探头望进来。

不是饿汉,也不是野兽。

是那个乱葬岗里的小女孩。

她竟然跟来了!

小女孩显然也看到了洞内黑暗中李破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就要后退。

李破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如同两道冰锥。

小女孩僵在了洞口,进退两难。她瘦小的身体在夜风中微微发抖,怀里似乎还紧紧抱着什么东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带着哭腔的、细若蚊蚋的声音,怯怯地开口:

“……哥……哥哥……”

“我……我把娘……埋了……”

“饼……饼子吃完了……”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还有一丝微弱的、近乎本能的依赖。

李破依旧沉默,冰冷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握着肋骨的手指,微微收紧了几分。

荒野的夜,因为这不速之客的到来,似乎变得更加漫长而难熬。

是驱逐?是接纳?还是……

洞外的风声,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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