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最大的那顶毡帐里挤了二十多人,都是沙陀部里有头有脸的老人和战士。赫连勃勃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帐篷里顿时炸开了锅。
“汉人的话能信?他们最会骗人!”
“可是那块令牌做不了假……”
“万一他们是故意拿块假令牌来糊弄咱们呢?”
争吵声几乎要把帐篷顶掀翻。赫连勃勃坐在主位上,闭着眼睛,手指一下下敲着膝盖,直到吵得差不多了,才猛地睁眼。
“够了!”
帐篷里瞬间安静下来。
赫连勃勃站起身,走到李破面前,把令牌还给他:“小子,我姑且信你一次。但剿黑风盗的事,不能全指望你们。铁木!”
赫连铁木站出来:“阿爸!”
“你带三十个好手,跟这位李兄弟一起去。”赫连勃勃盯着儿子,“记住,多看,多听,少说话。我要你亲眼看看,这些汉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他又看向李破:“李兄弟,我儿子跟你去。但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让我发现你有半点异心,或者让我沙陀的儿郎白白送死……我保证,你会后悔来到这世上。”
李破抱拳:“头领放心。”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出帐篷时,天已经黑透了。雪又下了起来,细碎的雪沫子在风中打着旋儿。
石牙凑过来,压低声音:“破小子,你真要帮沙陀人剿匪?咱们自己的麻烦都还没解决呢。”
“咱们的麻烦,就是人手太少,根基太浅。”李破望着远处沙陀人的营火,“要想在北漠眼皮子底下藏住,光靠躲是不行的。得有自己的地盘,自己的盟友。灰驼谷是个好地方,易守难攻,沙陀人又跟北漠不对付——这是咱们眼下最好的选择。”
葛布勒也点头:“李兄弟说得对。沙陀人虽然排外,但最重恩怨。咱们要是真帮他们灭了黑风盗,这份人情,够咱们在灰驼谷站稳脚跟了。”
老柴搓着手,嘿嘿笑道:“要我说,打就打!老子这身骨头,再不动动就该生锈了!那什么黑风盗,正好拿来练手!”
众人回到商队营地,开始做准备。李破把石牙、葛布勒、老柴,还有赫连铁木叫到自己的帐篷里,摊开一张简陋的地图——是阿卜杜勒凭记忆画的,标出了黑风盗老巢的大概位置。
“秃鹫这人我听说过。”赫连铁木虽然对李破还有敌意,但说到正事,倒是很认真,“狡诈得很,老巢在一个叫‘鬼哭峡’的地方,两边是悬崖,中间一条路,易守难攻。他还在峡谷里设了陷阱,上次我们部族去围剿,还没进谷就折了五个人。”
李破盯着地图看了半晌,忽然问:“鬼哭峡附近,有没有水源?”
“有,谷底有条暗河,但冬天结冰了。”赫连铁木说,“秃鹫的人喝水,都是从五里外的一个泉眼运回去的。”
“运水?”李破眼睛一亮,“怎么运?”
“用皮囊,马驮。每天早晚各一次,每次十匹马。”赫连铁木说到这里,也明白了什么,“你是想……”
“断水太慢,下毒最好。”李破的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但咱们没有毒药,就算有,也很难不被发现。所以……”他看向葛布勒,“葛布勒兄弟,你在北漠军中待过,他们对付难攻的营地,一般用什么法子?”
葛布勒想了想:“火攻。或者……惊马。”
“惊马?”石牙没听懂。
“就是找一群野马,或者驯服一群马,在尾巴上绑上火把,往敌人营地里赶。”葛布勒解释,“马怕火,会疯了一样往前冲,踩都能踩死不少人。当年左贤王打一个不肯臣服的部落,就用过这招,三百匹马冲进去,那个部落直接就乱了。”
李破和赫连铁木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亮光。
“灰驼谷附近,有野马群吗?”李破问。
“有!”赫连铁木兴奋地说,“往西三十里有个野马坡,冬天的时候,至少有两三百匹野马在那儿聚集!咱们沙陀人每年都去套马,但野马性子烈,不好抓。”
“不用抓。”李破笑了,“咱们请它们‘帮个忙’。”
计划很快定下来了。李破带十个人,赫连铁木带二十个沙陀勇士,再加上葛布勒和老柴,一共三十三人,去野马坡“请”马。石牙带着剩下的老卒和商队的伙计,在鬼哭峡外围埋伏,等马群冲乱黑风盗的营地后,再杀进去收拾残局。
“记住,咱们的目的是制造混乱,不是硬拼。”李破叮嘱众人,“马群冲进去后,放火,呐喊,但别急着往里冲。等黑风盗自己乱起来,自相残杀得差不多了,再动手。”
赫连铁木皱眉:“这样是不是太……不够痛快?”
“打仗不是为了痛快,是为了赢。”李破看着他,“咱们人少,死一个少一个。能借力的时候,绝不硬拼。”
赫连铁木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队伍出发了。雪停了,但风更大了,吹在脸上跟刀子割似的。李破等人裹紧了皮袄,马不停蹄地往野马坡赶。
路上,赫连铁木策马跟李破并行,忽然问:“李……李大哥,你以前在边军,是什么官职?”
李破看了他一眼:“副旅帅,管五百人。”
“副旅帅?”赫连铁木眼睛瞪圆了,“那不小了啊!怎么……怎么混到被北漠通缉的地步?”
“有些事,不是官大官小能决定的。”李破淡淡地说,“就像你们沙陀部,明明能活得更好,却偏要在这苦寒之地熬着——为什么?”
赫连铁木不说话了。许久,他才闷闷地说:“阿爸说,自由比什么都重要。归附北漠或者大胤,就得给人当狗,让部族的儿郎去送死。”
“你阿爸说得对。”李破点头,“所以我们现在做的事,也是一样的——不想给人当狗,就得自己长出獠牙。”
赫连铁木似懂非懂,但看李破的眼神,少了几分轻蔑,多了几分好奇。
傍晚时分,野马坡到了。那是一片开阔的草甸,虽然被雪覆盖,但能看出下面枯草的痕迹。果然,坡下有上百匹野马在刨雪找草,毛色杂乱,但个个膘肥体壮,在严寒的冬天能活下来的,都是马中的强者。
“怎么弄?”赫连铁木跃跃欲试。
李破观察了一下地形,指着下风口的位置:“在那儿生几堆火,火不要太大,但要烟多。野马怕烟,会往上风口跑。咱们在上风口埋伏,等马群过来,就用套索套住头马的脖子,然后……”
他做了个驱赶的手势。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沙陀人果然是套马的好手,赫连铁木亲自出手,一次就套中了头马——一匹肩高足有六尺的黑色公马,鬃毛长得像狮子。头马被套,马群顿时乱了,在烟雾和沙陀人的驱赶下,朝着鬼哭峡的方向狂奔而去。
李破等人骑马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准备好的火把和扎着干草的树枝——等到了鬼哭峡,这些就是制造混乱的工具。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鬼哭峡到了。那确实是个险要的地方,两座光秃秃的石山夹着一条窄路,路口用木栅栏封着,栅栏后有两个哨塔,塔上有火光。
马群离峡谷还有一里地时,李破下令点火。三十多支火把同时燃起,绑在马尾巴上的干草也烧了起来。马群受惊,嘶鸣着朝峡谷冲去!
“放箭!”李破大吼。
几支火箭射向哨塔,塔上的哨兵还没反应过来,塔楼就烧了起来。紧接着,受惊的马群撞开了木栅栏,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进了峡谷!
“走!”李破一马当先,带着众人跟在马群后面冲了进去。
鬼哭峡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黑风盗的营地依着山壁搭建,大多是简陋的木屋和帐篷。受惊的马群横冲直撞,撞塌了帐篷,踢翻了火堆,火光四起,惨叫声此起彼伏。
“敌袭!敌袭!”有人大喊。
但没人知道敌人在哪。黑暗中,只见无数燃烧的马匹在狂奔,火光映照下人影幢幢,根本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同伴。
李破带着人专挑落单的黑风盗下手。他手中的破军剑在火光下化作一道道寒光,每一剑都精准地刺入要害。赫连铁木跟在他身边,弯刀挥舞,也砍翻了两个敌人。这年轻人虽然傲气,但手底下确实硬朗。
葛布勒和老柴则带人四处放火,把能点着的都点着。火光越大,混乱就越厉害。
不到一刻钟,黑风盗的营地已经彻底乱了。有人想组织抵抗,但刚喊几声,就被不知道从哪飞来的冷箭射倒。有人想逃,但峡谷两头都被堵住了——石牙带着人守住了出口,出来一个杀一个。
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渐渐平息下来。李破站在营地中央,看着满地的尸体和跪地求饶的俘虏,对赫连铁木说:“让你的人打扫战场,能用的都带走。俘虏……问问有没有沙陀人,有的话带回去让你阿爸发落。其他的,按草原的规矩办。”
赫连铁木点头,转身去安排了。他再看向李破时,眼神里已经没了轻蔑,只剩下敬佩。
石牙拎着刀走过来,刀尖还在滴血:“破小子,抓了条大鱼!那秃鹫想从后山溜,被老子堵住了!你要不要见见?”
李破跟着石牙走到营地后侧,看到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矮壮汉子,四十多岁,秃顶,脸上有道疤从左眼划到嘴角,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你就是秃鹫?”李破问。
“要杀就杀,少废话!”秃鹫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李破蹲下身,看着他:“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去年冬天,你绑了沙陀部三个人,收了马,为什么还要撕票?”
秃鹫愣了一下,随即狞笑:“为什么?因为他们认出我了!老子当年叛出沙陀部,杀的第一个就是族长的儿子!那三个小子里,有一个是族长侄孙,他能放过我?”
“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不然呢?”秃鹫眼睛血红,“在这草原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心软的人,早就喂狼了!”
李破站起身,对石牙说:“交给沙陀人处理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身后传来秃鹫歇斯底里的咒骂声,但很快就变成了惨叫——赫连铁木已经带着沙陀人过来了。
天亮时,队伍带着战利品返回灰驼谷。三十多匹马驮着粮食、兵器、皮货,还有几十个俘虏——大多是黑风盗的家属和杂役,真正的盗匪已经没剩几个了。
赫连勃勃带着全族人出谷迎接。当他看到那些战利品,尤其是看到被沙陀人押着的秃鹫时,这位老首领的眼睛红了。
“秃鹫!”赫连勃勃大步上前,一巴掌扇在秃鹫脸上,“我那三个侄孙呢?他们的尸体在哪?”
秃鹫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却还在笑:“喂狼了!骨头都被啃干净了!哈哈哈哈……”
赫连勃勃怒吼一声,抽出弯刀就要砍,却被李破拦住了。
“头领,”李破说,“杀他容易,但就这样杀了他,太便宜了。不如……让他在全族面前,把当年叛族的事,还有这些年做的恶,一桩桩一件件说清楚。然后再用族规处置。”
赫连勃勃胸膛剧烈起伏,最终点了点头:“好!就按李兄弟说的办!”
他收起刀,转身看向李破,忽然单膝跪地,右手抚胸:“李兄弟,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灰驼谷的朋友,是我赫连勃勃的兄弟!这灰驼谷,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谁敢对你不敬,就是对我赫连勃勃不敬!”
他身后的沙陀族人也齐刷刷跪下,用沙陀语高喊:“朋友!兄弟!”
李破连忙扶起赫连勃勃:“头领言重了。我们也是借贵宝地暂避风头,该是我们感谢头领收留才对。”
“别叫头领了!”赫连勃勃用力拍着李破的肩膀,“叫老哥!以后你就是我赫连勃勃的兄弟!”
石牙在一旁咧嘴笑,小声对葛布勒说:“得,这老小子还挺上道。”
葛布勒也笑了,用刚学的汉话说:“草原上的人,就这样。认了你,命都能给你。”
当天晚上,灰驼谷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会。沙陀人拿出了珍藏的烈酒,烤上了全羊,男女老少围着篝火跳舞唱歌。赫连勃勃拉着李破喝了一碗又一碗,到最后舌头都大了。
“李兄弟……我跟你说……这灰驼谷,以后就是你的家!”赫连勃勃搂着李破的肩膀,“你想要什么……跟老哥说!老哥有的,都给你!”
李破也喝了不少,但脑子还算清醒:“老哥,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一块能落脚的地方,能让我的兄弟们养好伤,休整一段时间。”
“没问题!”赫连勃勃大手一挥,“谷东头那片草场,以后就是你们的!想住多久住多久!”
夜深了,篝火渐渐熄灭。李破坐在河边,看着冰面下的流水,石牙和葛布勒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破小子,咱们这算是在漠北站稳脚跟了?”石牙问。
“算是第一步吧。”李破往河里扔了块石头,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但北漠左贤王不会善罢甘休。咱们杀了他的‘猎犬’,抢了他的货,他迟早会找上门来。”
“那就让他来!”石牙眼睛一瞪,“老子正愁没架打呢!”
葛布勒却摇头:“左贤王真要来,不会只来一百人。至少是五百,甚至一千。灰驼谷易守难攻,但也经不起大军长期围困。”
李破点头:“所以咱们得尽快恢复实力,还要……找更多的盟友。”
他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灰驼谷只是起点。
在这片苍茫的雪原上,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但至少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可以喘口气的地方。
有了第一批可以并肩作战的盟友。
这就够了。
足够他,开始下一局更大的棋。
河边的风很冷,但李破心里是热的。
他站起身,对石牙和葛布勒说:“走吧,回去睡觉。明天开始,咱们有很多事要做。”
三人走回营地。
身后,灰驼谷的篝火已经熄灭,但沙陀人的歌声还在夜风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