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的清晨,是被驿馆方向传来的瓷器碎裂声惊醒的。
高启摔碎了第三只茶杯。
暖阁的地面上,碎瓷片和泼溅的茶水混在一起,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亮得刺眼。吴书办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喘。冯侍卫按刀而立,脸色也不好看。
“废物!一群废物!”高启脸色铁青,手指都在发抖,“矿道!就在眼皮子底下的矿道!让人把货劫了!还把韩先生给弄死了!李破呢?李破在哪?!”
“回大人……”吴书办声音发颤,“李司丞……李副旅帅正在帅府,与乌桓旅帅商议要事。说是……说是昨夜追击北漠细作至矿道,激战之下,击毙贼首数人,缴获赃物若干……”
“缴获?”高启猛地转身,死死盯着吴书办,“缴获了什么?”
吴书办咽了口唾沫:“一个铁盒,里面装着……装着前朝玉玺和皇室谱牒。还有……还有靖北王府的亲卫令牌。”
空气凝固了。
高启脸上的怒气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他缓缓走到窗前,望着帅府的方向,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一个李破……好一个乌桓……”
“大人,”冯侍卫上前一步,低声道,“东西现在在帅府。李破说是要等岑御史到了,一并呈交……”
“等岑溪水?”高启冷笑,“等岑溪水来了,这功劳还有本官什么事?”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李破昨夜带了多少人?”
“刑名司十人,陷阵旅三十人。”冯侍卫回道。
“四十个人,在狭窄的矿道里,全歼了韩先生那帮人,还击退了北漠接应的人马?”高启的声音透着怀疑,“韩先生身边那两个护卫,是靖北王府的精锐,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吴书办小声道:“据说……矿道里还有第三方势力。”
“谁?”
“不清楚。但李破上报时说,激战中有一伙神秘人突然出现,帮他们挡住了北漠人。事后又神秘消失了。”
高启眯起眼睛。
神秘人……
他想起李破之前提到过的“听雨楼”,还有那个代号“青蚨”的管事。难道是他们?
不,不对。如果是听雨楼的人,没理由帮李破。除非……
高启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除非那伙神秘人,根本就是李破自己的人!是他布下的另一手棋!
这个想法让他后背一凉。
如果真是这样,那李破的心思和手段,就太可怕了。
“大人,”吴书办小心翼翼地问,“现在怎么办?岑御史明日就到,咱们……”
“怎么办?”高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能怎么办?李破把东西送到了帅府,乌桓把功劳揽在了陷阵旅身上。咱们现在去要,不但要不来,还会撕破脸。”
他走回案前,看着桌上那枚靖北王虎符,眼神闪烁。
虎符是真的,但光有虎符,没有其他证据,扳不倒靖北王。现在李破拿到了玉玺、谱牒、王府令牌——这些才是真正的铁证!
必须想办法分一杯羹。
至少,要让岑溪水知道,这些东西是在他的“指挥”下查获的。
“吴书办,”高启重新坐下,语气恢复了平静,“起草一份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就说本官在漳州查案期间,发现靖北王勾结前朝余孽、私藏玉玺谱牒、意图谋反的线索。经周密部署,命刑名司副旅帅李破率精锐深入虎穴,于废弃矿道中与贼激战,终缴获关键罪证。现赃物暂存帅府,待钦差岑御史抵漳后,一并查验。”
吴书办眼睛一亮:“大人英明!这样一来,首功还是您的!”
高启摆了摆手,脸上却没有喜色。
这只是权宜之计。
真正的较量,在岑溪水到来之后。
而在那之前,他得想办法,把李破这把刀,握得更紧些。
帅府书房里的气氛,又是另一番光景。
乌桓破天荒地亲自给李破倒了杯茶。
“小子,这趟干得漂亮。”乌桓将茶杯推过去,脸上难得有了笑容,“玉玺、谱牒、王府令牌——这三样东西往朝廷一送,靖北王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李破接过茶,却没喝:“旅帅,韩先生临死前说,靖北王已经在路上了。”
乌桓笑容收敛,点了点头:“我收到消息了。靖北王三日前以‘巡边’为名离开了王府,随行带了五百亲卫。按行程,最多五日就能到漳州。”
“五百亲卫……”李破皱眉,“他是来硬的?”
“未必。”乌桓摇头,“五百人打不下漳州城。但他可以‘清君侧’——以调查童逵案、肃清北疆吏治为名,光明正大地进城。到时候,他是藩王,我是边将,高启是钦差,岑溪水也是钦差……这潭水,就更浑了。”
李破明白了。
靖北王这是要以势压人。用藩王的身份,强行介入漳州的调查,把水搅浑,然后趁机销毁罪证,或者……把水泼到别人身上。
“咱们不能让他进城。”李破沉声道。
“怎么拦?”乌桓看着他,“他是皇叔,是藩王。没有圣旨,谁敢拦他的驾?”
李破沉默片刻,忽然抬头:“如果……他来不及赶到漳州呢?”
乌桓眼神一凝:“什么意思?”
“靖北王从王府到漳州,要经过三个州府,十几处驿站。”李破缓缓道,“路上要是出点‘意外’,耽搁个十天半个月,也很正常。”
乌桓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你小子,是真敢想。”
“不是敢想,是不得不想。”李破语气平静,“靖北王一旦进城,咱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白费。高启会倒向他,岑溪水也可能被拉拢。到时候,陷阵旅就是砧板上的肉。”
这话说到了乌桓的痛处。
他沉吟良久,终于开口:“你想怎么做?”
“我需要一队人。”李破说,“不用多,二十个,必须是绝对信得过的,身手好的。另外,需要旅帅给沿途的驻军打个招呼,行个方便。”
“你要在路上截杀靖北王?”乌桓皱眉,“不行,风险太大。五百亲卫不是吃素的,一旦失手,就是万劫不复。”
“不截杀。”李破摇头,“只是给他制造点麻烦,拖慢他的行程。比如……山体滑坡堵了官道,驿站突然失火,或者……闹个匪患什么的。”
乌桓明白了。
这是阴招,但管用。
“二十个人够吗?”
“够。”李破自信道,“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二十个精兵,化整为零,沿途骚扰,足够了。”
乌桓在屋里踱了几步,最终停下:“好,我给你三十个人。让石牙带队,他熟悉北边的地形。另外,我会给沿途的驻军将领写信,让他们‘配合’。”
“谢旅帅!”
“别急着谢。”乌桓看着他,“这事成了,自然好。万一败了,我不会承认跟你有任何关系。你明白吗?”
李破点头:“明白。都是卑职私自行动,与旅帅无关。”
乌桓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复杂:“小子,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走下去,要么万人之上,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卑职早就没有退路了。”李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决绝。
从帅府出来,石牙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这家伙听说有任务,兴奋得眼睛放光:“破小子,又有什么好活儿?”
“带你出趟远门。”李破翻身上马,“去给一位王爷‘接风洗尘’。”
石牙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咧嘴笑了:“他娘的,这事儿刺激!老子早就看那帮王府的孙子不顺眼了!”
两人并辔而行,刚走出帅府所在的街道,迎面就撞见了一顶小轿。
轿帘掀开,夏侯岚探出头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李破!”她跳下轿子,跑到马前,仰头看着他,“你要走了?”
李破勒住马,看着她:“谁告诉你的?”
“我偷听哥哥和爹爹说话听到的。”夏侯岚咬着嘴唇,“他们说你要去执行很危险的任务,可能……可能回不来了。”
李破沉默。
石牙在一旁挤眉弄眼,很识趣地策马走远了几步。
“岚儿小姐,”李破开口,声音难得温和,“我是军人,执行任务是本分。”
“我知道。”夏侯岚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平安符,塞到李破手里,“这个……是我从慈云庵求来的。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平安符还带着少女的体温,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她自己缝的。
李破握在手里,点了点头:“好。”
“还有……”夏侯岚突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你回来之后,我……我有话对你说!”
说完,她脸一红,转身跑回轿子,轿夫抬着轿子匆匆走了。
李破看着手里的平安符,又看看轿子远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石牙凑过来,嘿嘿笑道:“破小子,可以啊。岚儿小姐这是对你死心塌地了。”
“别胡说。”李破将平安符揣进怀里,“准备一下,半个时辰后出发。”
“得令!”
半个时辰后,刑名司衙门后院。
三十个精挑细选的老卒整装待发,个个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眼神锐利,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兵刃。
李破也换了一身深灰色劲装,破军剑用布裹了背在身后。他扫了一眼众人,沉声道:“这次任务,没有军令,没有文书。你们可以选择不去,现在退出,没人会怪你们。”
没人动。
“好。”李破点头,“出发之后,你们不再是大胤的兵,只是一伙‘山匪’。目标只有一个——给靖北王的队伍制造麻烦,拖住他们。手段不限,但记住,保命第一。我不希望回来的时候,少了任何一个人。”
“明白!”众人低吼。
李破翻身上马,对送行的陈七和豆子道:“衙门交给你们了。高启那边要是问起,就说我出城查案,归期不定。”
“副旅帅放心!”陈七抱拳。
李破又看向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老瞎子和丫丫。老瞎子冲他点了点头,丫丫则红着眼睛,小声说:“李破哥哥……早点回来。”
“嗯。”李破应了一声,调转马头,“出发!”
三十余骑冲出刑名司,穿过清晨的街道,朝着北门疾驰而去。
城墙上,乌桓按刀而立,看着李破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眼神深沉。
冯侍卫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旅帅,高大人那边……”
“让他等着。”乌桓淡淡道,“李破不在,我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是。”
乌桓最后看了一眼北方,转身下了城墙。
晨光中,漳州城的轮廓渐渐模糊。
而北方的官道上,李破策马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靖北王,你的路,该到头了。
风迎面吹来,带着北方草原的气息。
石牙在旁边大喊:“破小子!咱们第一站去哪?”
李破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去给王爷准备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