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黑水峪表面看似平静,依旧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粗糙节奏,但一股无形的、紧绷的暗流,却在寨子的每一个角落悄然涌动。
巡守队的巡逻次数明显加密,尤其是夜间,寨墙上的火把亮得更多,值守汉子的眼神也比以往更加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墙外深沉的黑暗。狩猎队的活动范围似乎有所收缩,不再深入东面山林,带回的猎物也以小型、易捕捉的为主。一些细心的妇人或许会发现,寨子里那几口负责分配每日饮水的水井旁,偶尔会有石牙带着几个生面孔的汉子转悠,神情严肃地检查着什么,却又对旁人的询问讳莫如深。
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着整个峪寨。
李破肩头的伤,在老瞎子那碗黑糊糊、气味刺鼻的汤药和每日更换的草药作用下,愈合的速度快得惊人。原本狰狞翻卷的皮肉已经收口,结了一层深褐色的硬痂,只剩下用力时还会传来的隐隐酸胀,提醒着那里曾受过几乎致命的创伤。连老瞎子那空洞的“目光”在他换药时“扫”过伤口,都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对他这远超常人的恢复力感到一丝讶异。
这两日,乌桓并未给李破安排固定的巡守任务,只让他“安心养伤,随时待命”。李破乐得如此,他深知一副完好的身体,才是在这乱世活下去、往上爬的根本。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老瞎子的木屋里,除了按时喝药、换药,便是反复擦拭打磨那柄立下首功的破刀,或是按照山鬼偶尔指点的一两个架势,枯燥地练习着劈、砍、格、挡等基础动作。
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千篇一律的重复。每一次挥刀,他都力求动作标准,发力精准,感受着腰腹、手臂乃至全身肌肉的协调与力量的传递。汗水常常浸透他单薄的衣衫,肩头的痂痕也因此几次崩裂渗出血丝,但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默默撕块布条擦拭干净,继续练习。
丫丫则成了他最忠实的旁观者和……小小的“后勤官”。她总是安静地坐在屋角,看着李破一次次挥汗如雨,大眼睛里带着懵懂的崇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当李破停下来喘息时,她会立刻捧着盛满清水的葫芦瓢小跑过去,或是递上那块被她擦得干干净净的、粗粝的磨刀石。晚上,她还会学着寨子里妇人的样子,用烧热的石头小心翼翼地给李破敷肩膀,虽然手法笨拙,但那点微弱的暖意,似乎真的能驱散一些肌肉的酸痛。
李破依旧沉默,很少与她交流,但也不再像最初那样冰冷排斥。偶尔,他会将寨子里分配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肉干,掰下一小条递给她。丫丫则会像得到莫大的奖赏,小脸绽开发自内心的、小小的笑容,珍惜地小口啃咬半天。
这天下午,李破刚结束一轮练习,正用布巾擦拭着身上的汗水,木门被推开,石牙晃了进来。
“哟,练着呢?够勤快啊破小子!”石牙还是一副没正形的样子,目光却在李破明显结实了一些的胳膊和那柄被磨得寒光隐隐的破刀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随手将一个小布包丢在桌上,“喏,老大让给你的,算是上次的奖赏。”
李破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块沉甸甸、婴儿拳头大小的肉干,色泽深褐,纹理分明,散发着浓郁的烟熏香气,远非平日分到的那些干硬肉条可比。此外,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着、色泽暗黄的粗盐。
这可是硬通货,尤其是在这物资匮乏的山寨。
“谢老大,谢石牙哥。”李破没有推辞,将布包重新包好,放到一旁。
石牙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伤好利索了?”
“差不多了。”李破活动了一下左肩,示意无碍。
“那就好。”石牙脸色正经了些,“风声有点紧,秃鹫营那帮杂碎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老大那边,估计很快就有动作。你小子这回露了脸,到时候少不了要顶上去。”
李破点点头,对此早有预料。风险与机遇并存,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畏惧。
“对了,”石牙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看似随意地问道,“老瞎子这两天,除了给你治伤,还跟你说过什么没?关于你那坠子,或者……别的什么?”
李破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没什么,就是叮嘱按时喝药,别沾水。”
石牙盯着他看了两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最终却只看到一片平静。他咧咧嘴,拍了拍李破的肩膀:“成,你心里有数就行。老瞎子这人……水深着呢,他看重你,是你的造化,但也别啥都往外掏。”这话似是提醒,又似是告诫。
说完,他不再多留,晃悠着又出去了。
李破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深沉。石牙是乌桓的心腹,他刚才那几句话,恐怕不仅仅是闲聊,更带着乌桓的试探意味。乌桓和老瞎子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默契,又或者……是相互的忌惮?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枚温润的狼形玉坠。“狼煞”……老瞎子知道这东西,乌桓是否也知道?他们在这玉坠上,究竟看到了什么?
谜团似乎越来越多。
傍晚,老瞎子回来了,手里还提着几株新采的、带着泥土的草药。他一进屋,那空洞的“目光”便先在李破身上停顿了一下,随即转向角落里的丫丫,沙哑开口:“小丫头,过来,帮我把这几味药择干净,根须分开,别混了。”
丫丫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小跑过去,学着老瞎子的样子,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处理起那些散发着奇异气味的草药。
老瞎子则走到他那堆瓶瓶罐罐前,开始配置新的药膏。他的动作缓慢而精准,那双枯瘦的手在各种各样的草药、粉末和黏稠的汁液间移动,仿佛长着眼睛。
李破在一旁默默看着,他发现老瞎子这次配置的药膏,与之前给他用的似乎有所不同,气味更加辛辣刺鼻,颜色也更深。
“这是‘黑玉断续膏’,”老瞎子仿佛背后长眼,沙哑的声音响起,“对外伤淤血、陈年暗伤有奇效,也能强筋健骨。不过药性猛烈,非体魄强健者不能用。”
李破心中一震。老瞎子这是在为他下一步的锤炼做准备?还是另有用意?
“你的底子比我想的还要好,”老瞎子继续道,语气平淡,“尸毒和风寒入体,换作常人,不死也废了。你不但扛过来了,恢复得还这么快……除了那‘狼煞’护住你心脉,你自身根骨也不差。”
他终于再次提到了“狼煞”,而且直言不讳。
李破沉默片刻,问道:“这‘狼煞’,到底是什么?”
老瞎子配药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灰白眼球似乎转向李破的方向,又似乎只是茫然地对着虚空。“是什么?”他嗤笑一声,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嘲讽,“是诅咒,也是机缘。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具体是什么,等你活得够久,站得够高,自然就知道了。现在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又是这种玄之又玄、讳莫如深的回答。
李破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不再开口。
这时,丫丫已经按照要求将草药择好,分门别类地放在不同的叶片上。她做得极其认真,小脸上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老瞎子“看”了一眼她分好的草药,微微点了点头,沙哑道:“嗯,手还算巧。以后每天这个时候,过来帮我处理药材。”
丫丫惊喜地抬起头,大眼睛里闪着光,用力地点了点头:“嗯!谢谢老爷爷!”
老瞎子不再理会她,将配置好的黑玉断续膏用一个黑陶罐装好,递给李破:“每晚睡前,取黄豆大小,用唾液化开,敷于肩井、环跳、足三里三处,揉按至发热。能加快你伤势痊愈,也能打熬些气力。”
李破接过还带着余温的黑陶罐,入手沉甸甸的。他知道,这罐药膏的价值,恐怕远超那两块肉干和粗盐。
“谢前辈。”他郑重地道谢。
老瞎子摆摆手,重新坐回火塘边,如同入定的老僧,不再言语。
夜色渐深,木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李破握着那罐黑玉断续膏,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力量与未知。丫丫则因为得到了老瞎子的“认可”,小脸上带着一丝满足和期待,睡得分外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