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名司大牢深处,水汽混合着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尿骚气,凝滞在冰冷的空气里,吸进肺管子都带着冰碴子。赵德柱被单独关在最里头一间特制的“雅间”——没窗户,三面石墙,一面铁栅,地上铺着层薄薄的干草,角落里放着个恭桶。比起童逵那能游泳的水牢,已是天壤之别,但那股子不见天日的绝望,却更熬人。
李破进来时,赵德柱正裹着件脏兮兮的棉袍,蜷在草堆里发抖。听见铁链响动,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看到是李破,脸上瞬间失了血色,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裤裆处眼见着又湿了一小片。
“赵郎中,”李破在栅栏外站定,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住得可还习惯?”
赵德柱涕泪横流,扑到栅栏前,双手抓住冰冷的铁条,指节泛白:“李……李司丞!饶命!下官……下官什么都愿说!只求……只求留条活路!”
“活路?”李破微微俯身,看着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胖脸,“那得看赵郎中,能拿出什么买路钱了。”
“靖北王!”赵德柱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尖利刺耳,“童逵……童逵这些年贪墨的军资,有三成是经下官的手,转入王爷在江南的‘通源’票号!账目……账目下官记得一部分!还有……还有王爷通过童逵,与北漠左贤王部私下买卖战马、铁器的记录!下官……下官偷偷抄录了一份!”
李破瞳孔微缩。战马、铁器!这可是朝廷严控的战略物资!靖北王私贩给北漠?他想干什么?养寇自重?还是……
“账目和记录在哪?”李破追问。
“在……在下官京郊别院书房,东墙第三块砖后有个暗格!”赵德竹语速极快,仿佛慢一点就会丢了性命,“钥匙……钥匙在下官贴身佩戴的玉佩里,拧开机关便是!”
李破对身后的陈七使了个眼色。陈七上前,从赵德柱脖领子里扯出那枚羊脂玉佩,仔细查看后,对着火光轻轻一拧,“咔哒”一声轻响,玉佩中段竟旋开,露出里面一根小巧的铜钥匙。
“还有呢?”李破继续施压,“靖北王在朝中,还有哪些党羽?在边军,又安插了哪些人手?”
赵德柱眼神闪烁了一下,吞了口唾沫,声音低了下去:“朝中……朝中下官位卑,所知不多。只知……只知吏部右侍郎刘文谦、兵部武选司主事吴有德,似是王爷的人。边军……边军里,抚远军镇守备张彪、安平关副将马如龙,当年都是王爷亲卫出身……”
他报出的这几个名字,官职不算顶尖,却都在关键位置。吏部管官员升迁,兵部武选司掌军官铨选,边镇守备和关隘副将更是实权军职。靖北王的手,伸得果然够长。
“就这些?”李破盯着他,“王爷……可有吩咐童逵,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比如,针对乌桓旅帅,或者……陷阵旅?”
赵德柱身体明显一僵,眼神慌乱地避开:“没……没有!王爷……王爷对乌桓旅帅一向倚重,怎会……”
“赵郎中,”李破打断他,声音冷了几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现在能救你的,不是靖北王,而是你嘴里吐出的东西够不够多,够不够硬。高大人要的,是能钉死王爷的铁证,不是这些隔靴搔痒的边角料。”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诱哄:“想想你的夫人,你的儿女。你若配合,高大人或许会念你戴罪立功,从轻发落,保你家人无恙。你若藏着掖着……”李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湿漉漉的裤裆,“等王爷知道你落网,你猜,他是会救你,还是让你……永远闭上嘴?”
赵德柱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瘫坐在地,眼神空洞。良久,他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喃喃道:“去年……去年秋,王爷曾密令童逵,设法在陷阵旅粮草中掺杂霉米,制造怨气……还有,北漠王子入漳州前,王爷……王爷让童逵设法挑拨北漠与陷阵旅关系,最好能激起冲突,他好……他好以平乱为由,提请朝廷换防,安插自己人接手漳州防务……”
李破心中冷笑。果然!靖北王不仅贪财,更想染指兵权!漳州是北疆门户,陷阵旅是北疆精锐,若被他掌控……
“可有凭证?”
“密令是王爷心腹口传,无文字……但,童逵胆小,每次接到王爷密令,都会在私账上以暗语记录一笔,那本私账……应该还在童府书房密室中,封面是《论语》……”
又一条关键线索!李破暗自记下。看来,童逵那座御史府邸,还得再好好“光顾”一次。
“很好。”李破站直身体,“赵郎中,你这些功劳,本官会如实记下。你好生待着,想起什么,随时让守卫禀报。”
说完,他不再看瘫软如泥的赵德柱,转身走出牢房。
刚回到地面,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冲淡了地牢的污浊气。陈七跟在身后,低声道:“副旅帅,赵德柱吐的这些,分量不轻。是否立刻禀报高大人?”
“不急。”李破边走边道,“先把童逵那本私账找到。另外,赵德柱京郊别院的账目,立刻飞鸽传书给我们在京城的人,让他们设法取到,原件带回,抄本送高大人处。”
“是!”
两人正说着,豆子又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副旅帅!苏……苏府又派人来催了!说苏小姐有极要紧的事,务必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李破眉头微蹙。这苏文清,到底在搞什么鬼?昨夜示警,今晨邀约被拒,现在又派人来催……看来,不去一趟是不行了。
他看了看天色,已近午时。石牙那边追捕“韩先生”的戏应该唱得差不多了,赵德柱这边也撬开了口,倒是可以抽身去会会这位神秘的苏大小姐。
“备马。”李破对陈七道,“你跟我去苏府。豆子,衙里你盯着,石牙回来立刻通知我。”
“得令!”
苏府坐落在漳州城东南,是一片闹中取静的大宅院,白墙黛瓦,飞檐斗拱,透着江南园林的雅致,与北地建筑的粗犷截然不同。门楣上“苏府”二字,据说是前朝某位大儒手书,笔力遒劲。
李破只带了陈七一人,轻车简从。门房似乎早得了吩咐,见到李破,连忙躬身引路,态度恭敬却不多话。
穿过几重月亮门和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小轩。轩外几树老梅正开得热闹,红白相间,映着未化的积雪,煞是好看。轩内燃着银霜炭,温暖如春,一张紫檀圆桌上已摆了几样精致的江南小菜,并一壶酒。
苏文清今日换了身淡紫色的襦裙,外罩月白绣梅花的比甲,青丝松松挽了个坠马髻,斜插一根碧玉簪,少了几分平日清冷,多了些许温婉。见到李破进来,她起身相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眸光清澈:“李司丞公务繁忙,文清屡次相邀,实是唐突了。”
“苏小姐言重了。”李破拱手还礼,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陈设和那桌酒菜,“不知小姐再三相邀,所为何事?”
苏文清示意他坐下,亲手执壶斟了一杯酒,推到李破面前,声音轻柔却清晰:“两件事。其一,向司丞赔罪。昨夜文清情急之下,言语冒失,险些误了司丞大事,还请司丞见谅。”
李破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没有动:“苏小姐何出此言?昨夜示警之情,破铭记于心。”
“示警是真,但劝司丞离去,却是文清思虑不周了。”苏文清自嘲一笑,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却不喝,只是轻轻晃动着酒杯,“司丞心志坚定,非是畏难避险之人。文清那点浅见,倒是显得小家子气了。”
她抬起眼,看向李破,眸光变得有些深邃:“这第二件事……是想与司丞做一笔交易。”
“交易?”李破挑眉。
“不错。”苏文清放下酒杯,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牌,放在桌上,推到李破面前。
那铜牌不过婴儿巴掌大小,边缘有细微锯齿,正面阴刻着三片柳叶环绕流水的图案,背面则是一个篆体的“讯”字。
“三叶柳!”李破眼神一凝。这正是韩延之背后,“柳社”的信物!
“看来司丞认得此物。”苏文清并不意外,“那文清便直言了。文清可动用‘柳社’在北疆的部分资源,助司丞查清‘听雨楼’在漳州乃至北疆的布局、人员,以及……他们与靖北王勾连的实证。”
李破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条件呢?”
“条件有三。”苏文清伸出三根纤长如玉的手指,“一,司丞需保证,在扳倒靖北王和听雨楼的过程中,尽可能保全我苏家在漳州的产业和人员安全。二,事成之后,若有可能,请司丞在乌桓旅帅或高大处,为我苏家美言几句,不求封赏,只求一个安稳经营的身份。三……”
她顿了顿,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声音也低了几分:“三,他日若司丞真能鲤跃龙门,执掌一方……望能记得,漳州城内,曾有一苏氏女子,倾力相助过。”
这第三个条件,说得含蓄,却意味深长。
李破看着她那双清澈却又仿佛笼罩着江南烟雨的眼睛,心中念头飞转。苏文清果然与“柳社”关系匪浅,甚至可能就是其中高层!她此刻拿出“柳社”资源做交易,是想借自己这把刀,铲除听雨楼这个竞争对手?还是想在这场北疆乱局中,为苏家谋一个更稳妥的未来?亦或是……两者皆有?
“苏小姐何以认为,我能扳倒靖北王和听雨楼?”李破缓缓问道。
“文清不懂军国大事,但会看人。”苏文清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司丞起于微末,却能在短短时日内,于漳州这龙潭虎穴中搅动风云,擒童逵,破书铺,撬开王嵩、赵德柱之口,更得乌桓旅帅信重,高大人虽忌惮却不得不用……此等人物,若还不能成事,这北疆,还有谁能?”
她这话说得诚恳,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一丝仰慕。
李破沉默了片刻,伸手拿起那枚铜牌。铜牌触手冰凉,却仿佛有千斤重。
“柳社”的资源,确实是他眼下急需的。听雨楼藏得太深,光靠刑名司和陷阵旅,难以挖出其根脚。而苏文清提出的条件,看似不少,却并未触及他的核心利益,甚至某种程度上,是在向他靠拢、投资。
“苏小姐的条件,我可以考虑。”李破将铜牌收起,“但如何合作,还需从长计议。‘柳社’能提供多少助力?听雨楼的底细,你们又知道多少?”
见他收下令牌,苏文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正欲细说,轩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陈七压低声音的禀报:
“副旅帅!石牙将军回来了!有紧急军情!”
李破豁然起身,对苏文清拱手:“苏小姐,今日暂且到此。合作之事,容后再议。”
苏文清也知事态紧急,不再挽留,起身道:“司丞请便。铜牌在手,司丞若有需要,可派人持牌到城东‘云裳坊’,自有人接应。”
李破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大步走出小轩。
苏文清站在窗前,看着他匆匆离去的挺拔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风已起,云将涌。李破啊李破,但愿我这步棋……没有走错。”
轩外,老梅怒放,暗香浮动。
而漳州城的风云,却在这一刻,变得更加诡谲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