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归来的队伍,带着血腥气与收获的喧嚣,打破了黑水峪黄昏的沉寂。寨门在身后吱呀合拢,将山林渐起的寒意与危险暂且关在外面。扛着猎物的汉子们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光,大声说笑着,互相炫耀着今日的勇武。缴获的肉食和皮毛被送往寨子中央的空地,由专人清点、分配,这是黑水峪赖以生存的根基。
李破分到了不小的一块林麝肉,以及那张由他亲手剥下、还算完整的麝皮。这收获,对于一个初次参与狩猎的新人而言,堪称丰厚。不少目光落在他身上,先前的不屑与轻蔑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审视、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在这强者为尊的寨子里,实力是最好的通行证。
他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将肉和皮子交给翘首以盼的丫丫。小女孩抱着几乎比她胳膊还粗的肉块和那张带着腥气的皮子,小脸激动得通红,大眼睛里闪烁着崇拜与欣喜的光芒,迈着蹒跚却急切的步子,朝着老瞎子的木屋跑去,迫不及待地想要处理这些珍贵的物资。
石牙凑过来,用肩膀撞了撞李破,咧嘴笑道:“行啊破小子,这下算是在寨子里立住脚了。黑熊那家伙,看你的眼神都变了,哈哈!”
李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却投向寨子中心那栋最大的石木房屋。乌桓的身影立在门口阴影里,仿佛与建筑融为一体,正远远地望着这边。隔着纷乱的人群与跳动的篝火,李破似乎能感觉到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守在那大屋门口的壮汉便走了过来,对李破沉声道:“李破,老大叫你过去。”
石牙收起笑容,给了李破一个“小心应对”的眼神。
李破整了整因狩猎而略显凌乱的衣衫——依旧是那身破烂麻布,但被丫丫浆洗得干净了些。他摸了摸腰间的破刀,触手冰凉,然后迈步,再次走向那间象征着黑水峪权力核心的大屋。
屋内陈设依旧,火塘里的火焰比上次更旺了些,驱散着从门缝渗入的寒意。乌桓依旧坐在那张铺着完整豹皮的宽大座椅上,破军刀静静地靠在手边。他手里拿着一块麂皮,正缓缓擦拭着一根乌黑的、不知何种金属打造的铁尺。
“老大。”李破在火塘前站定,微微躬身。
乌桓没有抬头,目光专注于手中的铁尺,声音平淡地响起:“山鬼回来跟我说了,时机抓得不错,下手也够利落。不像个生手。”
“逃荒路上,杀的野狗多了,手熟而已。”李破回答得平静。这并非谦辞,而是事实。在饥饿面前,人与兽的界限本就模糊。
乌桓擦拭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抬起眼,那双古井般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跳动着难以捉摸的光。“光是手熟,可挡不住秃鹫营的马刀,也防不住山魈部落的毒箭。”
他放下铁尺和麂皮,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随之弥漫开来。“李破,告诉我,在你眼里,这黑水峪是个什么地方?”
李破心念电转,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他沉吟片刻,迎向乌桓的目光,缓缓道:“一个狼窝。头狼够强,规矩够硬,所以能在伏龙山里活下去。”
“狼窝?”乌桓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不知是赞许还是嘲讽,“说得不错。那你看,这窝狼,还能活多久?”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直指黑水峪的未来。
李破没有立刻回答,他回想起这些天观察到的一切:寨民们坚韧求生,但也物资匮乏,武器简陋;乌桓威望极高,但寨子并非铁板一块,如黑熊之类桀骜者并非真心臣服;外部有秃鹫营、山魈部落虎视眈眈,更远处还有幽州突骑那般庞然大物的阴影……
“不好说。”李破选择实话实说,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一局与己无关的棋,“守成,勉强可活。但天灾不断,强敌环伺,寨子里存粮不多,铁器更少。若遇大股流寇或者官兵清剿,恐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乌桓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手指轻轻敲击着豹皮扶手。“接着说。”
李破深吸一口气,既然开了口,便不再保留:“狼群要活下去,要么找到更丰美的草场,要么……吞并周围其他的狼群,变得更强。”
“吞并?”乌桓眼中精光一闪,“比如?”
“比如东面的秃鹫营。”李破吐出这个名字,“他们人多,马多,刀也好。若能拿下,黑水峪实力能涨一大截。”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风险也极大,可能被崩掉牙。”
乌桓沉默了,只有手指敲击扶手的笃笃声在屋内回响。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深沉难测。
良久,他忽然换了个话题:“你觉得石牙怎么样?”
李破微微一怔,不明白乌桓为何突然问起石牙,但还是如实道:“身手好,对山林熟悉,是把好手。”
“他是我捡回来的。”乌桓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寻常事,“那时候他比你现在还小,饿得跟鬼一样,趴在寨子外面的陷阱里,差点被兽夹夹断腿。”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看到了一些久远的画面,“我把他拎出来,给了他一口吃的。他就跟了我十几年,成了黑水峪最锋利的几把刀之一。”
李破沉默地听着,心中念头飞转。乌桓这是在告诉他,黑水峪吸纳外来者并非没有先例,也是在暗示,忠诚比能力更重要?
“这世道,谁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乌桓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李破身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沉稳冷硬,“有能力的人,我乌桓欢迎。但有二心的人……”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已不言自明。
他站起身,从身后一个木箱里取出一件东西,抛给李破。
李破伸手接住,入手沉重,是一件半旧的皮甲,鞣制得还算坚韧,关键部位镶嵌着薄薄的铁片,虽然布满划痕,但比他现在身上这件破烂强了十倍不止。
“穿上它。”乌桓命令道,“从明天起,你正式编入石牙的巡守队,负责东面峪口及外围五里的警戒。秃鹫营的崽子们最近不太安分,可能有探子摸过来。发现任何异常,立刻上报,不得擅自行动。”
“是!”李破握紧手中的皮甲,沉声应道。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件护具,更是一种认可,一份责任。
“去吧。”乌桓挥挥手,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了那根乌黑铁尺,仿佛刚才的谈话只是随手为之。
李破躬身行礼,退出了大屋。
门外,冷风一吹,让他因屋内温暖和紧张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低头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皮甲,又摸了摸腰间的破刀。
乌桓的考验并未结束,或者说,在这黑水峪,考验无处不在。刚才那番对话,既是摸他的底,也是对他的警示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期许。
吞并秃鹫营?李破望向东方漆黑的夜幕,那里是秃鹫营盘踞的方向。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的种子,一旦被乌桓亲手点燃,便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乱世求存,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黑水峪这方小池塘,注定困不住真正的蛟龙。
他穿上那件还带着硝石和血腥味的皮甲,感受着皮革包裹身体带来的些许安全感,以及那份沉甸甸的重量。然后,他挺直脊背,朝着巡守队聚集的方向走去。
夜色渐深,黑水峪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如同这乱世中微弱的星火。而少年握刀的身影,正逐渐融入这片黑暗,准备迎接属于他的、更猛烈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