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名司大牢深处,那间特意为王嵩准备的“静室”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墨汁与陈旧木料混合的酸腐气,还隐隐夹杂着一丝……檀香的余韵。王嵩被允许在牢内焚香静心,这是李破给他的特殊“优待”,意在安抚,更在麻痹。
王嵩穿着干净的囚服,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那浮肿的眼袋和深陷的眼窝,暴露了他内心的煎熬。他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前,面前摊着厚厚一叠写满了字的宣纸,最上面一页,赫然写着“罪臣王嵩伏乞天恩陈情表”。
见到李破进来,王嵩连忙起身,想要行礼,却被李破抬手止住。
“王队正,‘折子’写好了?”李破目光扫过那叠厚厚的纸张,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回……回李司丞,罪臣……罪臣已然写就。”王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双手将那叠“陈情表”捧过头顶,“罪臣深知罪孽深重,不敢有丝毫隐瞒,将此番罪过,并所知诸事,尽数录于其上,恳请司丞转呈高大人,乌桓旅帅,望能……望能体察罪臣悔过之心,酌情宽宥。”
陈七上前接过那叠纸,转呈给李破。
李破没有立刻翻看,只是用手掂了掂分量,颇沉。他随手翻开几页,目光快速扫过。字迹工整,措辞谦卑,开篇便是痛心疾首的自省,承认自己“治家不严,御下无方”,以致“犬子王琨结交匪类,累及家门”,又“受奸人童逵蒙蔽,为其转运些许钱粮,实不知其包藏祸心,通敌叛国”云云。
看到这里,李破嘴角几不可查地撇了一下。果然,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先把儿子推出来顶缸,再把自己摘成“受蒙蔽”的从犯,核心罪名轻轻带过,重点渲染悔过之情。
他继续往后翻。王嵩详细列举了童逵几次通过他挪用军粮、倒卖军械的时间、数量和经手人,其中不乏一些已经被石牙控制起来的中低层军官。这部分内容详实,人名、数字清晰,算是丢出来保全自己的“肉”。
然而,当李破翻到关于“清风社”和“青萍先生”的部分时,内容便开始语焉不详起来。只说是受童逵引荐,见过那位“青萍先生”几面,对方“学识渊博,气度不凡”,多以谈论风月、品评书画为名,偶尔问及边塞风情、军中轶事,他“并未多想”,只当是寻常文人雅趣。至于清风社具体人员、据点,一概推说不知。
关于那半枚虎符,王嵩的解释是,“青萍先生”称此乃前朝古物,托他暂为保管,他“碍于情面”收下,并未深究其用途。
“就这些?”李破合上“折子”,抬眼看向王嵩,目光平静,却让王嵩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罪……罪臣所知,尽在于此了。”王嵩低下头,避开了李破的视线,声音愈发微弱。
李破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那叠厚厚的纸张,在寂静的牢房里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王嵩的心坎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压抑的沉默几乎让王嵩窒息。他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终于,李破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王队正,你是聪明人。高大人要的,不是这些隔靴搔痒的‘肉’,而是能定鼎的‘骨头’。童逵已经完了,他背后的人,现在想的不是保他,而是如何把自己撇干净。你觉得,他们会放心让你这张知道太多的嘴,一直活着吗?”
王嵩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
李破继续道:“赵德柱,认识吧?童御史的姐夫,户部的赵郎中。他怀里揣着的东西,可比你这‘陈情表’有意思多了。他现在就在你隔壁,你想不想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靖……靖北王……”王嵩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立刻死死捂住了嘴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看来王队正消息并不闭塞。”李破冷笑一声,“既然知道牵扯到了哪位,就该明白,现在能保你王家满门性命的,不是那些把你当弃子的人,也不是你这份避重就轻的折子。而是实实在在的,能钉死某些人的铁证!”
他站起身,走到王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青萍先生’现在何处?清风社在漳州,还有哪些巢穴?那虎符,除了号令清风社,还与谁有关?童逵与江南方面的勾连,除了钱财,还有什么?这些,才是你和你儿子,能活下去的本钱。”
王嵩瘫坐在地上,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心理防线在“靖北王”三个字和赵德柱落网的消息冲击下,彻底崩溃。他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仿佛看到了王家满门抄斩、血流成河的景象。
“我……我说……我都说……”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青萍先生……他……他可能藏在……藏在城西的‘琳琅书铺’……那是……是江南‘听雨楼’在漳州的暗桩……童逵与江南的往来账目……有一部分……就在书铺密室的暗格里……听雨楼……听雨楼背后是……是……”
他说到这里,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瘫软下去,再也发不出声音。
李破眼神锐利如鹰,牢牢记住“琳琅书铺”、“听雨楼”这两个名字。他没有再逼问,知道王嵩此刻心神激荡,需要缓一缓。他对陈七使了个眼色:“让他休息,好生看护。”
说完,他拿着那份厚厚的“陈情表”,转身走出牢房。
牢门外,石牙正等得不耐烦,见李破出来,连忙问道:“咋样?那老小子撂了没?”
“撂了点硬货。”李破将“陈情表”塞给石牙,“找个笔帖式,把里面关于童逵罪证的部分抄录出来,给高大人送去。剩下的,存档。”
“得嘞!”石牙接过,随即又压低声音,“那……咱们现在去抄了那书铺?”
李破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急。书铺跑不了。先让侯三带几个生面孔,去摸摸底,确认王嵩所说是否属实,看看有没有暗哨。另外,你亲自去一趟码头和货栈,查查有没有一个叫‘听雨楼’的江南商号,最近有什么动静。”
“明白!老子这就去!”石牙摩拳擦掌。
李破抬头,看了看大牢高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王嵩吐出的“琳琅书铺”和“听雨楼”,像是一把钥匙,似乎即将打开一扇通往更深处迷雾的大门。
江南的“听雨楼”……这名字透着风雅,却在这北疆边城与童逵、清风社乃至可能存在的靖北王线索纠缠在一起。
苏文清那句“釜底薪”,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这漳州城,真是一口深不见底的锅,什么山珍海味、烂肉蛆虫,都在这乱世的烈火烹煮下,翻滚沉浮。
而他李破,要做的,就是在这沸腾的油锅里,捞出最实在的那块肉,同时,把那些想要把他当柴火烧掉的家伙,一脚踹进锅底!
他摸了摸腰间的破军剑,剑柄冰凉,却让他心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