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那间暖阁,此刻气氛比腊月天的冰窟子还冻人。
高启依旧端坐主位,面沉如水,手里盘着两颗玉胆,不发出半点声响。他下首左边,坐着北漠王子兀术鲁,这位草原雄鹰的后裔此刻脸色铁青,腮帮子咬得咯吱作响,一双鹰眼恶狠狠地瞪着刚进门的李破,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他身后站着两名魁梧的北漠护卫,手始终按在弯刀刀柄上,煞气腾腾。
右边则空着,显然是留给李破的位置。冯侍卫如同影子般立在角落,另外两名殿前司将领按刀侍立在高启身后,眼神锐利。
李破进来,目不斜视,对着高启抱拳行礼:“末将李破,参见高大人。”又对兀术鲁微微颔首,“王子殿下。”
兀术鲁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算是回应。
“李司丞,”高启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今日凌晨,你刑名司未经通报,擅自查抄驿馆后街民宅,抓捕北漠使团护卫及仆役,惊扰贵宾,此事,你作何解释?”
上来就是兴师问罪,而且直接把“惊扰贵宾”的帽子扣了下来。
李破神色不变,从容落座,语气不卑不亢:“回大人,末将并非擅自行动。乃是根据重犯童逵及其子王琨口供,获悉该处宅院乃童逵私产,用于隐匿其勾结外敌、输送利益之罪证,并藏匿相关人员。为防罪证被转移,人犯逃匿,故而紧急行动。事发突然,未能及时禀报,乃末将之失,请大人责罚。然,抓捕人犯,搜检罪证,乃刑名司分内之责,不敢有违。”
他先认了个“程序失当”的小错,却把“勾结外敌”的大帽子反手扣了回去,占住了大义名分。
“信口雌黄!”兀术鲁猛地一拍椅子扶手,霍然站起,指着李破用生硬的中原话吼道,“那宅子里是本王子的人!是童御史……是你们那个童逵,送给本王子的歌姬和护卫!你凭什么抓人?还搜出什么罪证?分明是你构陷!”
李破抬眼看向他,目光平静:“哦?原来是王子殿下的人。末将倒要请教,我大胤钦差副使,私自将本国女子及武装护卫赠与外邦使臣,隐匿于私宅之中,此举,符合哪条邦交礼仪?又置我大胤律法于何地?至于罪证……”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份初步整理的口供和几件搜出的物品副本(真的罪证自然留了底),让陈七呈上:“宅中搜出北漠王庭禁卫令牌一枚,与北漠商人往来密信数封(虽用暗语,但指向明确),以及童逵亲笔所书、承诺助北漠获取我边军布防图的半页残笺。人证物证俱在,请高大人、王子殿下过目。”
那半页残笺是李破让手下模仿童逵笔迹伪造的,虽只有半页,措辞含糊,但落在有心人眼里,已是惊雷!至于令牌和密信,倒是真的从宅中搜出,足以佐证。
兀术鲁看到那令牌,脸色就变了变,再听到“边军布防图”几个字,瞳孔骤然收缩,气势瞬间矮了半截,色厉内荏地吼道:“胡说!这是诬陷!那令牌……定是有人栽赃!那些信……本王不知道!”
高启仔细看着那些“罪证”,尤其是那半页残笺,手指在玉胆上摩挲的速度快了几分。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了李破一眼,仿佛在重新评估这个年轻人的胆量和手段。
“王子殿下稍安勿躁。”高启压下心中的波澜,语气依旧平稳,“李司丞,即便童逵有罪,其所赠仆役护卫,亦当由本官与北漠使团协商处置,你贸然抓捕,引发冲突,致使两国邦交蒙上阴影,岂是为人臣子之道?”
他这话,又开始敲打李破,强调“邦交”和“规矩”。
李破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慨”与“委屈”:“大人明鉴!非是末将不愿守规矩,实是情势危急!童逵落网,其背后势力必然狗急跳墙!末将得到线报,昨夜便有清风社死士试图劫狱灭口王嵩!若再不果断行动,只怕今日这些北漠护卫和那宅中的‘罪证’,早已被转移或销毁殆尽!届时,童逵通敌叛国之罪死无对证,真凶逍遥法外,而我大胤却要蒙受不白之冤,甚至可能被迫向北漠做出屈辱让步!此等后果,末将……担待不起!我陷阵旅数万将士,也担待不起!我北疆百万百姓,更担待不起!”
他声音渐高,带着一股悲壮和决绝,直接将个人行动拔高到了维护国家尊严、防止屈辱外交的高度!更是隐隐点出,若不如此,北疆将士和百姓都不会答应!
这话如同重锤,砸在暖阁每个人的心头。连高启身后的两名将领,眼神都微微动了一下。
兀术鲁被李破这番连消带打、扣帽子加悲情牌的组合拳打得有点懵,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高启沉默了片刻,他知道,李破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不处理李破,显得他权威受损,也给了北漠借口;严惩李破,则寒了边军之心,坐实了“屈辱让步”的嫌疑,更可能激起兵变。
就在这时,驿馆外突然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隐约能听到石牙那破锣嗓子在吼:“让开!老子要见高大人!妈的,天都要塌了,还谈个鸟的邦交!”
暖阁内众人皆是一愣。
高启眉头一皱,对冯侍卫使了个眼色。冯侍卫刚走到门口,暖阁门就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只见石牙盔歪甲斜,一身尘土,仿佛刚从战场上下来,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同样狼狈不堪、穿着四品文官服饰的胖子!那胖子面如土色,裤裆处湿了一大片,散发着腥臊气,竟是吓得失禁了!
“高大人!高大人!”石牙把手里那“尿裤”官员往地上一掼,声若洪钟,带着哭腔(装的)喊道,“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末将奉命巡查城防,在西门逮着这想要偷偷溜出城的孙子!您猜他是谁?他他妈的是童逵那老阉狗的姐夫,户部清吏司的赵德柱赵郎中!这王八蛋怀里还揣着童逵给他的半本真账册和一份……一份盖着‘靖北王’小印的密信!”
靖北王!
这三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在暖阁内炸响!
高启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玉胆“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兀术鲁也骇然变色,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摊烂泥般的赵德柱。
李破瞳孔也是猛地一缩,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靖北王!当今天子的亲弟弟,坐镇北疆多年,权势熏天的藩王!童逵的背后,竟然牵扯到了他?!
石牙这浑人,从哪里揪出来这么一条大鱼?!这简直是把天捅了个窟窿!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赵德柱因为极度恐惧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那弥漫开的尿骚味。
高启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地上的赵德柱,又猛地看向一脸“憨直悲愤”的石牙,最后,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李破身上。
李破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震惊、愤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杀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漳州城的这场风暴,已经彻底失控,卷入了一个谁也承担不起的庞然大物。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迎向高启那冰冷的目光,心中却是一片冰封般的冷静。
也好。
天既然塌了,那就看看,最先砸死的,会是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