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那场无声的交锋,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李破心头,也压在整个漳州城的上空。高启最后那几句看似褒奖实则敲打的话,如同悬在颈侧的凉刃,提醒着李破,他这把刀,在用刀人眼里,若是不够听话,随时可能被折断丢弃。
回到刑名司时,已是深夜。衙门口值守的老卒见到李破一行人回来,尤其是看到被严密看押的王琨等人,眼神中都透着一股心照不宣的凝重。没人多问,只是无声地行礼,让开道路。
李破没去值房,也没急着去“伺候”童逵和王嵩,而是径直去了后院那间僻静厢房。
屋内,炭火盆烧得比外面暖和许多。老瞎子依旧盘坐在蒲团上,仿佛自李破离开后就没挪动过地方。丫丫蜷在旁边的矮凳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怀里还抱着那个小手炉。
听到脚步声,丫丫猛地惊醒,看到是李破,小脸上露出安心的神色,怯生生地喊了句:“李破哥哥。”
老瞎子那空洞的“目光”也转了过来,鼻子微微抽动了两下,沙哑开口:“血气,杀气,还有一股子……庙堂之上的陈腐算计味儿。小子,这一趟,骨头缝里都灌进凉气了吧?”
李破在火盆边坐下,感受着那点微弱的暖意驱散着身上的寒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肩头的伤口也隐隐作痛。他没隐瞒,将驿馆内与高启的对话,以及王琨突然爆出的关于童逵私送歌姬给兀术鲁的猛料,简要说了一遍。
“……高启把童逵和王嵩这两个烫手山芋又踢了回来,明面上让我继续深挖,实则想借我之手,搅动风云,他好看清这潭水底下到底藏着哪些王八。”李破声音有些沙哑,“我现在是进退两难。挖深了,怕牵扯出连高启都压不住的人物,到时候他第一个拿我顶缸。挖浅了,他又会以办案不力为由,处置我。”
老瞎子静静地听着,枯瘦的手指捻着那几枚古币,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直到李破说完,他才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是在刮锅底:“进退两难?那是庸人自扰。你既然已经上了赌桌,手里又捏着牌,不想被庄家吃掉,那就只有一个法子——”
他顿了顿,那空洞的眼窝“盯”着李破:“把水搅得更浑,浑到庄家自己也看不清牌面。再把筹码亮得足够高,高到庄家舍不得,也不敢轻易掀桌子。”
“请前辈指点。”李破身体微微前倾。
“童逵私通北漠,证据确凿,这是明牌,也是杀牌。王嵩牵扯清风社,知道些阴私,这是暗牌,也是活牌。”老瞎子慢悠悠地道,“高启让你打,你就打。但怎么打,何时打,打到什么程度,得由你说了算。”
“那青萍先生……”
“那条老泥鳅,闻到血腥味,自己会冒头的。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满世界去抓他,而是让他觉得,再不冒头,底下的虾米就要把你引到他藏身的老巢了。”老瞎子将一枚古币弹入火盆,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王琨不是招了吗?那就顺着那条线,去查!大张旗鼓地查!把童逵送歌姬的宅子围了,把里面的人抓起来,审!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李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打草惊蛇,引蛇出洞?同时,也是做给高启和北漠看的姿态?”
“还不算太笨。”老瞎子咧了咧嘴,“让高启看到你在‘尽心办事’,让北漠那边紧张起来,让藏在暗处的青萍先生坐立不安。至于王嵩……”他摸索着从身边一个破旧的药囊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丢给李破,“把这药,混在水里给他喝了。不伤性命,但能让他脑子‘清醒’点,该想起什么,不该想起什么,由你引导。”
李破接过药包,入手微沉,带着一股奇异的辛香。他知道,这又是老瞎子那些诡秘手段之一。
“多谢前辈。”李破郑重收起药包。
“谢就不必了。”老瞎子摆了摆手,“别忘了你答应过,给老头子我养老送终就成。”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带着惯有的戏谑。
李破笑了笑,没接这话茬。他看向已经又开始打瞌睡的丫丫,轻声道:“丫丫,去里屋睡吧,这里冷。”
丫丫揉着眼睛,乖巧地点点头,抱着小手炉摇摇晃晃地进了里间。
李破也站起身,准备去安排查抄宅院和审讯王嵩的事情。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老瞎子忽然又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小心那个姓苏的女娃娃送你的东西。莲子心苦,簪子……也能扎人。”
李破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推门走了出去。
老瞎子那双空洞的灰白眼球,朝着李破离去的方向“望”了许久,才缓缓闭上,如同入定的老僧。
李破回到值房,立刻召来石牙和陈七。
“石牙哥,你带一队人,立刻去驿馆后街第三条巷子,那棵歪脖子枣树下的宅子,给我围起来!里面的人,一个不准放跑,全部带回刑名司!记住,动静闹大点,要让左邻右舍,甚至驿馆那边都能听见!”
“得令!老子早就想活动活动筋骨了!”石牙摩拳擦掌,兴奋地领命而去。
“陈七,你去大牢,把这药混在水里,给王嵩喝了。”李破将老瞎子给的药包递给陈七,“然后问他,除了青萍先生,他还和哪些京城来的人接触过?尤其是……姓韩的。”
“姓韩的?”陈七一愣,随即想起那个神秘的青衫客韩延之,“副旅帅怀疑他?”
“不确定,但多条线查查总没错。”李破眼神深邃,“高启来得太快,太巧。这韩延之出现得也太过蹊跷。我总觉得,这漳州城里,除了明面上的这几股势力,还有我看不见的影子。”
“明白!我这就去办!”陈七接过药包,匆匆离去。
安排完这些,李破才感觉一阵强烈的疲惫和眩晕袭来,肩头的伤口也传来阵阵刺痛。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密,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旋转。乌桓的信任与试探,高启的算计与压迫,童逵的愚蠢与疯狂,王嵩的狡诈与恐惧,清风社的阴魂不散,北漠的虎视眈眈,还有……夏侯岚那双含泪的眼睛,苏文清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相助,老瞎子那洞悉一切的神秘,以及丫丫那小心翼翼的依赖……
乱世如麻,他身处其中,如同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挣扎求存,还要时刻提防来自各方的暗箭。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他必须抓住手中现有的筹码,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杀出一条血路。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三叶柳”铜钱冰冷依旧,而苏文清送的那颗乌黑莲子,似乎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润。
还有……那根她上次派人送来,说是能“定惊安神”的乌木发簪,他随手放在了值房的抽屉里。
簪子……也能扎人?
李破心中微微一动,起身走到书案旁,拉开了那个抽屉。
那根通体乌黑、样式古朴的发簪静静躺在那里,在油灯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拿起发簪,入手微沉,材质非金非木,触手温凉。他仔细端详,簪身光滑,并无任何雕刻纹饰,唯有簪头处,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毫不起眼的暗红色宝石。
他用手指摩挲着那颗宝石,触感细腻。忽然,他指尖微微用力,感觉到那宝石似乎……能动?
他心中升起一丝疑窦,凑到灯下,更仔细地观察。只见那宝石与簪体的连接处,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这不是一颗简单的装饰宝石!
李破眼神一凝,尝试着用指甲抠动那道缝隙。试了几次,那宝石竟真的被他轻轻撬开了一角!
里面是空心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宝石完全取下,只见簪头内部,藏着一卷比小指还细的、泛黄的薄绢!
果然内有乾坤!
李破屏住呼吸,用镊子轻轻将那卷薄绢取了出来,在灯下缓缓展开。
绢布之上,用极其细小的墨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代号、以及一些看似毫无规律的字符和数字!而在绢布的右下角,画着一个极其简洁的图案——三片柳叶,环绕着一枚铜钱!
“三叶柳”!
韩延之背后的组织!
这根本不是什麽定惊安神的簪子,这是一份……名单!很可能是“柳社”隐藏在漳州,乃至北疆的部分人员名单!
苏文清……她竟然将这种东西送给了自己?!
她到底是什么人?是“柳社”成员?还是与“柳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将此物给自己,是示好?是求助?还是……又一个更深的陷阱?
李破握着这卷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薄绢,看着灯下那枚被撬开的宝石和乌木发簪,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这漳州城,果然没有一个简单的人物。
他缓缓坐回椅中,将薄绢紧紧攥在手心,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高启,童逵,王嵩,青萍先生,韩延之,苏文清……还有那隐藏在历史尘埃下的“清风社”与“柳社”……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阴谋,所有的算计,仿佛在这一刻,都被这根小小的乌木发簪,串连了起来。
而手握这份名单的他,似乎终于触摸到了这盘大棋的一角真相。
但前路,却仿佛更加迷雾重重。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眼中疲惫尽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决然。
“那就……来吧。”
他低声自语,将薄绢小心收起,重新藏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