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紧了。
细碎的雪沫子被寒风裹挟着,扑打在刑名司值房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在这寂静的午后,反而衬得屋里愈发静谧得有些压抑。
李破坐在炭火盆旁,手里捏着老瞎子留下的那本《清风札记》,指尖感受着纸张粗糙泛黄的质感,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他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深邃而沉静,仿佛能从那变幻不定的火光中,看出这漳州城内外交织的刀光剑影,人心鬼蜮。
老瞎子来了,带着丫丫,像两片不起眼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入了这潭浑水。他带来的信息量太大,南边的“混江龙”,京城的“大人物”,还有那语焉不详却足以搅动风云的“前朝遗宝”……如同一团乱麻,塞满了李破的脑子。
尤其是那句“小心你身边那个姓苏的女娃娃”,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在他心头。苏文清……那个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送来的东西总是雪中送炭,心思玲珑剔透得让人心惊的女子。她身后,到底站着什么?
“静心,等。”老瞎子的话音犹在耳畔。
李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胸中那股因线索纷杂、岚儿失踪而生的焦躁强行压下。他知道,老瞎子说得对。对手布下的网很大,也很密,自己之前如同被困的猛兽,四处冲撞,反而容易耗尽力气,落入更多的陷阱。现在,需要的是猎手的耐心。
他将《清风札记》小心收起,与苏文清送来的几本书册放在一起。这些来自不同渠道、指向同一目标的“钥匙”,或许在关键时刻,能拼凑出真相的一角。
“吱呀——”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丫丫的小脑袋探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她换上了一身干净暖和的棉衣,是陈七找来府中仆妇的旧衣改的,虽然依旧宽大,但总算不再像个小乞丐。小脸也洗干净了,露出原本清秀的眉眼,只是那双大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惧。
“李破哥哥……”丫丫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怯意,“陈七哥哥熬了芋头粥,你……你吃点吧。”
李破看着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一软,招了招手:“进来。”
丫丫这才端着碗,迈着小步子走近,将粥碗放在李破手边的矮几上。粥熬得浓稠,散发着芋头特有的香甜气息。
“老瞎子……前辈呢?”李破问。
“老爷爷说他不饿,在屋里打坐呢。”丫丫乖巧地回答,眼睛却忍不住瞟向李破肩头包扎的地方,“李破哥哥,你的伤……还疼吗?”
“不疼。”李破拿起碗里的木勺,舀了一勺粥,慢慢吃着。芋头软糯,米粥温热,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乱世之中,一碗热粥,一份微不足道的关切,有时比千军万马更能抚慰人心。
他看着丫丫,这小丫头比在黑水峪时似乎长高了些,也瘦了些,想来这一路千里跋涉,吃了不少苦头。“路上,很辛苦吧?”
丫丫低下头,小手绞着衣角,声音更低了:“嗯……有老爷爷在,还好。就是……就是有时候没吃的,要饿肚子。还遇到过一次坏人,想抢我们的包袱,老爷爷用棍子把他们打跑了……”她抬起头,眼中带着后怕,也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坚韧,“但是丫丫不怕!老爷爷说,找到李破哥哥就没事了!”
李破沉默了一下,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个动作有些生疏,却让丫丫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得到了长辈的抚慰,但她死死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以后,就留在这里。”李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承诺的力量。
“嗯!”丫丫用力点头,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小小的安心。
就在这时,石牙那粗豪的嗓音在院子里响起,伴随着踏雪而来的沉重脚步声:“破小子!破小子!有乐子看了!”
门帘一掀,石牙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看到正在喝粥的李破和旁边的丫丫,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道:“哟,哪来的小丫头?长得还挺水灵!破小子,你啥时候偷偷藏的?”
丫丫吓得往李破身后缩了缩。
李破瞪了石牙一眼:“别吓着她。什么事?”
石牙这才想起正事,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童逵那老阉狗,在驿馆门口摔了个大马趴!哈哈,你是没看见,那叫一个狼狈!雪天地滑,他急着出门,估计是想去迎接他那京城来的靠山,结果脚下一滑,直接从台阶上出溜下来了,官帽都摔飞了!要不是护卫手快,门牙都得磕掉两颗!”
李破闻言,嘴角也忍不住微微勾起一丝弧度。这倒是个……不错的消息。虽然于大局无补,但能看到对手吃瘪,总归是件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情。
“他急着出门迎接?”李破捕捉到关键信息。
“对啊!”石牙一拍大腿,“肯定是京城那条‘大鱼’快到了!这老小子,迫不及待想去抱大腿呢!结果马屁没拍成,先给漳州城的土地公磕了一个,哈哈!”
李破放下粥碗,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雪,依旧在下。
老瞎子说的“契机”,似乎就要来了。
童逵背后的靠山抵达之时,便是这漳州暗流最为汹涌之际。王嵩是否会趁机发难?“清风社”又会有什么动作?那个绑架了夏侯岚的势力,是否会借此机会提出条件?
一切,都将在不久之后见分晓。
“让我们的人,眼睛都放亮些。”李破对石牙道,“尤其是驿馆、王府、还有各城门。京城的人一到,漳州这锅水,就要彻底沸腾了。”
“明白!老子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过江龙,敢在咱们陷阵旅的地盘上兴风作浪!”石牙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送走石牙,李破看着丫丫将空碗收拾好,怯生生地退了出去。值房里重新恢复安静。
他走到案前,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开始梳理目前掌握的所有线索,将人物、势力、可能的目的,一一列出。
南“鬼”(混江龙?清风社?),北“狼”(兀术鲁),京城“鼠”(童逵及其靠山),本地“狐”(王嵩),还有态度暧昧的苏家,立场未明的乌桓,以及那个始终隐藏在铜钱背后的“清风社”核心……
错综复杂,盘根错节。
但他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冷静。
老瞎子的到来,像是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他因岚儿失踪而产生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那本《清风札记》,更是提供了破局的可能。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像老瞎子说的那样,静心,等待。
等待那条“大鱼”入网,等待所有牛鬼蛇神自己跳出来。
然后,挥出致命的一刀!
他放下笔,吹干墨迹,将纸折好,收入怀中。
窗外,天色渐暗,雪光映着暮色,将漳州城笼罩在一片朦胧而肃杀的氛围之中。
李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肩头的伤处依旧隐隐作痛,但他毫不在意。
他走到墙边,取下那柄无鞘的破军剑,手指拂过冰冷暗哑的剑身。
剑,早已饥渴难耐。
而执剑的人,也已做好了准备。
风雨欲来雪满楼。
那就让这场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
他倒要看看,这漳州城,最终会鹿死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