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住了,风却没停,卷着残云,将漳州城上空那点可怜的日光撕扯得支离破碎。湿漉漉的街面上,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赶路,刑名司衙门口那场刚刚落幕的“雨中对峙”,已然成了他们口中最新鲜、也最惊悚的谈资。
李破坐在值房里,面前摊开着苏文清送来的那本无名册子,指尖在那些娟秀却透着冷硬的小楷上缓缓划过。册子记载的前朝“靖安司”秘辛,如同在他眼前推开了一扇通往幽暗历史的窗户。里面关于某些特定铜钱作为“信标”、“暗记”乃至“行动经费”的记载,虽未直接对应“大胤通宝”,但其运作的逻辑和隐秘性,与他手中这几枚染血的铜钱何其相似!
“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史为镜,可知兴替……”李破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这前朝的鬼,怕是还没散干净,附在了某些人的身上作祟。”
王嵩被软禁,童逵吃了瘪,表面上看他李破风头无两,实则他心知肚明,自己就像站在了风暴眼的边缘,四周是更加汹涌的暗流。王嵩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绝不会坐以待毙。童逵代表京城势力,吃了这么大的亏,报复必然接踵而至。还有那隐藏在铜钱背后的黑手,既然能用出这等连环计,岂会没有后招?
“副旅帅,”陈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一丝兴奋,“查到了!王嵩府上那个管采买的二管家,他小舅子前几日在城南‘宝通’银号,一口气存了三百两现银!来源不明!而且,据咱们安插在王府的眼线回报,王嵩书房里有一处暗格,具体位置不明,但王琨昨夜曾偷偷摸摸想进去,被咱们的人吓回去了!”
“宝通银号?”李破眼神一凝,“是那个据说背后有京城背景的银号?”
“正是!”陈七点头,“还有,泥鳅那边也传来消息,那个在福顺客栈溜掉的‘赵四’,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在城东一家叫‘墨香斋’的书画铺子附近,但人进去后就再没出来,像是凭空消失了。”
书画铺子?李破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这伙人行事谨慎,据点必然不止一处,而且往往伪装成正当生意。
“让侯三去探一探那家‘墨香斋’,小心,对方很警觉。”李破吩咐道,“另外,那个二管家的小舅子,先别动,派人盯死,看看他和谁接触。”
“明白!”
陈七领命而去。李破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本册子,心中念头飞转。王嵩的财路,铜钱的线索,京城的影子……这几条线渐渐有了交汇的趋势。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点委屈和不满的脚步声。
“李破!”夏侯岚的声音先于人到,门帘“唰”地被掀开,她端着个大大的食盒走了进来,小嘴撅得能挂油瓶,“你刚才是不是又跟那个苏文清的侍女说话了?我都看见了!”
李破头也没抬,继续翻着册子:“嗯。”
“嗯?”夏侯岚见他这副冷淡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食盒往他案头重重一放,发出“咚”的一声响,“她是不是又给你送书了?那些破书有什么好看的!能有我这炙鹿肉香吗?快吃!我盯着厨子现烤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食盒打开,浓郁的肉香瞬间弥漫开来,确实诱人。旁边还有一壶烫得正好的酒。
李破这才放下册子,看了她一眼。小丫头今日穿了身鹅黄的锦袄,衬得肌肤胜雪,只是那气鼓鼓的模样,活像只被抢了食的小松鼠。
“多谢小姐。”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鹿肉。肉烤得外焦里嫩,火候恰到好处。
见他吃了,夏侯岚脸色稍霁,自己拉过凳子坐下,双手托腮,大眼睛眨呀眨地看着他:“好吃吧?我就知道你喜欢!比那些冷冰冰的书本子强多了!”
李破没接话,默默吃着肉。平心而论,夏侯岚这直白热烈的关切,像冬日里的暖炉,烤得人有些无所适从,却又难以真正讨厌。
“哎,我听说你今天把童逵那个老混蛋给怼回去了?”夏侯岚忽然想起正事,眼睛亮晶晶的,“干得漂亮!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要不是我爹不让,我早就想抽他两个大耳刮子!”
李破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想象了一下夏侯大小姐当街抽“钦差”耳光的场面,那画面太美。
“不过你得小心点,”夏侯岚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我偷听到乌桓大叔跟人说话,好像……京城那边来了什么大人物,快到了!童逵肯定要去告你的黑状!”
京城大人物?李破心中一动。这恐怕才是童逵有恃无恐的真正底牌。
“嗯,知道了。”他反应平淡。
“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啊!”夏侯岚急了,“要不……我去找我爹,让他……”
“小姐,”李破打断她,语气认真,“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要插手。”
夏侯岚看着他沉静的眼神,知道他是认真的,虽然不满,但还是乖乖“哦”了一声,小声嘀咕:“人家也是担心你嘛……”
就在这时,石牙那粗豪的嗓音在外面响起:“破小子!有乐子了!王胖子家那个怂包儿子,扛不住了!”
李破放下筷子,站起身:“怎么了?”
石牙大步走进来,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那小子估计是吓破了胆,又听说他爹出不去了,正在屋里闹着要见他爹最后一面,还说……要检举揭发,戴罪立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真他娘没种!”
王琨要开口?这倒是个意外之喜。虽然未必能知道核心机密,但撬开一个口子,总能有些收获。
“走,去看看。”李破抓起披风。
“我也去!”夏侯岚立刻跳起来。
李破瞪了她一眼:“刑名司牢狱,阴气重,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不怕!”夏侯岚梗着脖子,“我就去看看热闹!保证不打扰你办案!”
李破懒得跟她纠缠,知道拗不过她,只得对石牙道:“看紧她,别让她乱跑。”
“好嘞!”石牙咧嘴一笑,对着夏侯岚做了个“请”的手势。
关押王琨的地方,是刑名司后院一处相对干净的单间,比起他爹的“待遇”差了不少,但也绝非舒适。此刻,王琨瘫坐在地上,头发散乱,锦袍皱巴巴地沾着污渍,脸上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哪还有半分往日王公子的潇洒模样。
见到李破进来,他如同见了救命稻草,连滚爬爬地扑过来,抱住李破的腿就嚎:“李司丞!李大人!饶命啊!我招!我什么都招!求您放我一条生路,我不想死啊!”
李破面无表情地抽出腿,在椅子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王公子,你想招什么?”
“铜钱!是铜钱!”王琨急切地喊道,“我见过!我爹书房里有个小箱子,里面就放着不少那种旧铜钱!有一次我偷偷进去拿钱花,还看见他拿着铜钱在灯下看,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风波起’,‘青萍末’之类的怪话!”
风波起?青萍末?李破眼神一凝。这似乎与之前那封密信上的话对上了!
“还有呢?”李破声音冰冷,“那些铜钱,是做什么用的?谁送来的?”
“我……我不知道具体做什么用,”王琨哭丧着脸,“但我爹很看重,不准我碰。送钱来的人……好像是个卖杂货的老头,隔段时间就来一次,神神秘秘的,每次都是我爹亲自接待,在书房一待就是好久……”
卖杂货的老头?李破立刻想到了那个在集市与“赵四”接头的老头!线索串起来了!
“那老头长什么样?常在哪里活动?”李破追问。
“样子……样子很普通,就是一般老农模样,有点驼背,左手好像缺了根手指……”王琨努力回忆着,“活动……好像就在城东集市那片,具体哪家我不知道……”
缺根手指的老头!李破记下了这个关键特征。
“还有!还有!”王琨像是怕李破不满意,又急忙补充,“我爹和童……童大人,私下见过好几次!有一次我偷听到他们吵架,童大人说什么‘京城的大人们等不及了’,‘再不出手就晚了’,我爹好像很为难的样子……”
童逵!京城的大人们!李破心中豁然开朗!王嵩背后站着的,果然是童逵,以及童逵所代表的京城势力!他们的目标,恐怕不仅仅是搅乱漳州,更是直指乌桓,乃至整个幽州军的权柄!
“很好。”李破站起身,看着如同烂泥般的王琨,“你的话,我会核实。若属实,或可酌情减免你的罪责。”
“谢谢李大人!谢谢李大人!”王琨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
走出牢房,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将刑名司的屋檐染上一层凄艳的红。
“没想到这怂包还真知道点东西。”石牙咂咂嘴,“缺根手指的老头……我这就让弟兄们去城东集市撒网!”
“嗯,要快,但要隐秘。”李破点头,“另外,加派人手,盯死童逵的驿馆和王嵩府邸,我估计,他们快狗急跳墙了。”
夏侯岚跟在后面,看着李破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冷硬的侧脸,忍不住小声问:“李破,你是不是……又要去冒险了?”
李破回头看了她一眼,少女眼中清晰的担忧让他微微一顿。
“职责所在。”他淡淡回了四个字,便转身大步离去。
夏侯岚看着他的背影,用力跺了跺脚,却也没再追上去纠缠。
李破回到值房,迅速将最新情况写成密报,让人火速送往帅府。他知道,有了王琨的口供,虽然还不够扳倒童逵,但足以让乌桓下定决心,对王嵩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了。
他拿起那本无名册子,又看了看那几枚铜钱。
铜臭蚀骨,亦能追魂。
这盘棋,他已经渐渐摸清了对手的棋路。
接下来,该轮到他将计就计,请君入瓮了。
夜色,再次降临漳州。
而这一次,李破感觉,自己手中的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