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放亮,雪后的漳州城像个被强行擦去污迹却又难掩疲态的病人,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裸露着。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却照不进某些人心里的阴霾。
刑名司衙门口,李破按刀而立,身上那件半旧皮甲浆洗得发白,肩头新包扎的鼓起在甲叶下若隐若现。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初,仿佛昨夜砖窑的血火与伤痛只是拂过刀锋的微风,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石牙顶着一对熊猫眼,哈欠连天地晃悠过来,身上还带着一夜未眠的寒气和水汽。“妈的,王胖子那龟孙府上安静得像坟圈子,连只耗子都没往外跑!老子带着弟兄们在外面喝了一宿的西北风!”他凑到李破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不甘,“老大到底啥时候让动手?兄弟们刀都磨快了!”
“旅帅自有分寸。”李破目光扫过逐渐开始有行人出现的街道,语气平淡,“让你的人撤下来一半,轮换休息。盯了一夜,也够了。”
“撤?”石牙瞪眼,“万一那老狐狸趁机……”
“他若真想跑,昨夜就动了。既然没动,就是在等,或者……有恃无恐。”李破打断他,“让弟兄们养足精神,真要动手时,别软了脚就行。”
石牙挠了挠他那乱如鸡窝的头发,咂咂嘴:“行吧,听你的!反正老子这拳头早就痒痒了!”他嘴上抱怨,动作却不慢,转身就去安排换防。
李破看着石牙的背影,眼神微凝。乌桓按兵不动,是在等朝堂的风向?还是忌惮王嵩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势力?他不得而知。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干等。
回到值房,陈七已经等候在内,低声道:“副旅帅,福顺客栈那边,确认了。天字三号房住的就是那个眉角有痣的,登记的名字叫‘赵四’,自称是来自南边的皮货商。除了他,房里还有一个随从,不怎么出门。客栈伙计说,那‘赵四’一大早就出门了,方向……像是往城东集市去了。”
城东集市?那里鱼龙混杂,正是接头、传递消息的好地方。
“我们的人跟上了吗?”
“窜天猴亲自跟着,丢不了。”
李破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问道:“王嵩府上,今天有什么异常采购或者人员进出吗?”
陈七回想了一下,摇头:“没有。一切如常,连采买食材都比往日少了些,像是真要闭门谢客一样。”
太正常了,反而透着不正常。王嵩这种老狐狸,不可能对石牙昨夜秘密包围他府邸毫无察觉。他越是平静,底牌可能就越硬。
“让泥鳅去一趟城东集市,他不是最擅长‘顺’东西吗?想办法,把那个‘赵四’身上的钱袋,或者他接下来接触的人身上的类似信物,‘请’过来。”李破下令,“记住,要快,要隐秘,绝不能让他察觉被盯上。”
“明白!”陈七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这种活计,泥鳅最拿手。
陈七刚走,门外就传来了童逵那特有的、带着点阴柔尖刻的嗓音:“李司丞,好大的架子啊!本官亲自到访,也不出门迎一迎?”
李破眉头都没动一下,起身,走到门口,对着迈步进来的童逵拱了拱手:“童大人,卑职有伤在身,失礼了。”
童逵今日换了一身绯色官袍,显得更加正式,他上下打量着李破,皮笑肉不笑:“哟,李司丞这伤……看起来可不轻啊。听说昨夜又在城外遇袭了?啧啧,你这刑名司丞当的,怎么尽往刀口上撞?这漳州的治安,真是令人堪忧啊!”
他这话夹枪带棒,既是嘲讽李破无能,又是在继续施加压力。
“劳大人挂心。些许蟊贼,已经料理了。”李破语气不变,“大人一早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童逵自顾自地在主位坐下,翘起二郎腿,“本官是来问问,北漠王子遇刺一案,查得如何了?兀术鲁王子只给了三天期限,这眼看第二天都快过去了,李司丞若是力有不逮,趁早言声,本官或可奏请朝廷,另派干员协助。”
“案情已有眉目,不劳大人费心。”李破回答得滴水不漏,“三日之期,必见分晓。”
“眉目?”童逵嗤笑一声,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威胁,“李破,别怪本官没提醒你。这漳州的水深得很,有些人,不是你一个区区刑名司丞能动得了的。硬要往里蹚,小心……淹死!”
李破迎着他那阴冷的目光,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让童逵心里莫名一突。“大人说的是。水浑才好摸鱼。就怕有些人,自以为藏在深水底下,却忘了……这世上还有会撒网的渔夫。”
童逵脸色一沉,猛地站起身:“好!好一个会撒网的渔夫!本官就拭目以待,看你三天之后,能捞出什么大鱼!哼!”说罢,拂袖而去。
送走这尊瘟神,李破脸上那点笑意瞬间敛去,只剩下冰寒。童逵越是急着跳出来阻挠,越是证明他心虚,或者他背后的人,与王嵩牵扯极深。
快到中午时,泥鳅如同泥鳅般滑了进来,手里攥着个不起眼的灰色布袋,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副旅帅,得手了!那‘赵四’在集市跟一个卖山货的老头搭讪,趁机塞了这袋子过去。我趁那老头不注意,就给‘顺’来了!”
李破接过布袋,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几十枚串好的“大胤通宝”,成色磨损与之前那两枚一般无二!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叠得小小的纸条。
他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货已备齐。”
货已备齐?什么货?是那种铜钱?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李破心脏猛地一跳!难道王嵩还在暗中筹备着什么更大的动作?
必须立刻行动!不能再等了!
“陈七!”
“在!”
“点齐我们的人,立刻去福顺客栈,拿下那个‘赵四’和他的随从!要快,要活的!”李破豁然起身,眼中杀机凛冽。
“那……要不要先禀报旅帅?”陈七有些迟疑。
“来不及了!”李破抓起破军剑,“事后我自会向旅帅请罪!行动!”
片刻之后,刑名司内冲出十余条矫健的身影,如同扑食的猎豹,直奔城西福顺客栈。李破一马当先,伤势似乎完全被他抛在了脑后。
然而,当他们冲到福顺客栈天字三号房外,破门而入时,房间里却已空空如也!只有窗户洞开,寒冷的穿堂风吹得桌上的油灯灯焰摇曳不定。
桌上,用一把匕首钉着一张新的纸条。
李破走上前,拔下匕首,拿起纸条。
上面依旧是那拙劣的笔迹,写着更加挑衅的话语:
“李司丞,来晚了半步。游戏,才刚刚开始。”
落款处,画着一个更加扭曲、带着嘲弄笑容的骷髅头。
李破捏着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
对方竟然提前溜了?是那个“赵四”察觉了被跟踪?还是……有内鬼走漏了风声?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客栈的墙壁,望向了城东某个方向。
王嵩……童逵……
看来,不把这漳州城的桌子彻底掀翻,是抓不住这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了。
他深吸一口气,对陈七森然道:“回去。看来,得给咱们的王队正,送一份‘大礼’了。”
阳光从窗外照进空荡荡的房间,落在李破冰冷而坚定的侧脸上。
风暴,即将以最直接的方式,降临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