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西废弃砖窑到漳州北门,这段平日里不算太远的路,李破感觉自己走了整整一个冬天。
肩头被弩箭划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爆炸气浪冲击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上涌,更别提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擦伤和淤青。每一步踩在积雪上,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留下一个掺杂着泥泞和隐约血色的脚印。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汗湿后又迅速冰冷的脸颊,却让他因脱力和伤痛而模糊的意识,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破军剑被他反手握着,剑尖拖在雪地里,划出一道细长的痕,既是支撑,也是警惕。百炼刀早已归鞘,但握着刀柄的左手,指关节因用力而绷得发白。
他不能倒下。
砖窑里的血腥味、火药味,那蒙面头领临死前惊骇的眼神,还有掌心那枚再次出现的、带着体温和血渍的铜钱……所有这些,都必须带回城里,带到乌桓面前。
王嵩……这条老狐狸,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露出了獠牙。虽然那死士头领面容陌生,但其反应、其武功路数,尤其是那枚如出一辙的铜钱,几乎将线索明晃晃地指向了那位看似温良恭俭让的王队正。
他究竟想干什么?刺杀兀术鲁,引发北漠与幽州军的冲突,对他有什么好处?还是说,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兀术鲁,更是想借此搅乱整个漳州,甚至……扳倒乌桓,取而代之?
思绪纷乱如雪。
远远地,漳州城北门的轮廓在风雪中显现,城墙上火把的光晕在夜色中摇曳,如同指引归途的星辰。
“什么人?!站住!”城头传来守军警惕的厉喝,弓弦拉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李破停下脚步,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扬声道:“刑名司,李破!”
城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一阵骚动。很快,城门侧面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几名士卒举着火把冲了出来。当先一人看到李破这浑身浴血、拄剑而立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失声道:“李司丞?!您这是……”
“遇伏,无碍。”李破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立刻带我去见旅帅!”
“是!是!”那士卒不敢怠慢,连忙招呼同伴上前搀扶。
李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走。他挺直了几乎要佝偻下去的脊梁,迈步穿过城门,重新踏入了漳州城的街道。
城内的气氛比城外更加凝重。虽然已是深夜,但巡夜的队伍明显加密,甲胄碰撞声和脚步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消息传得飞快。李破还没走到帅府,得到通知的石牙已经像一头发狂的熊罴,带着一队亲兵旋风般冲了过来。
“破小子!!”石牙看到李破这一身惨状,眼珠子瞬间就红了,上前一把扶住他,声音都在发颤,“怎么回事?!谁干的?!老子去扒了他的皮!”
“砖窑……有埋伏,对方用了火药。”李破言简意赅,将染血的铜钱塞到石牙手里,“死了三个弟兄,侯三和陈七……下落不明。”
石牙看着那枚铜钱,又听到伤亡,额头青筋暴起,低吼道:“王嵩!肯定是王嵩那个老王八!老子这就去剁了他!”说着就要拔刀。
“石牙!”李破猛地抓住他的胳膊,伤口被牵扯,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但眼神却锐利如刀,“无凭无据,不可妄动!先见旅帅!”
石牙看着李破苍白的脸和那双异常坚定的眼睛,胸中的怒火硬生生被压了下去,他狠狠一拳捶在自己大腿上:“操!憋屈!真他娘憋屈!”
两人在亲兵的护卫下,快步走向帅府。沿途,不少被惊动的将领和官员都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
帅府书房,灯火通明。乌桓显然也未曾安寝,正站在舆图前,眉头紧锁。听到通报,他猛地转过身,看到被石牙搀扶进来的李破,眼中精光一闪。
“旅帅!”李破推开石牙,想要行礼,却被乌桓抬手制止。
“不必多礼。说,怎么回事?”乌桓的声音沉稳,但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那平静下的波澜。
李破稳住气息,将砖窑遇伏、对方使用弩箭和火药、疑似北地死士、以及那枚关键的铜钱,清晰而快速地叙述了一遍,最后补充道:“卑职推断,刺客与砖窑伏兵系同一势力所指使,其目的,恐非仅仅刺杀兀术鲁,更欲制造大乱,祸乱漳州。而王队正……嫌疑重大。”
他没有直接指证,但所有线索都汇聚向一点。
乌桓接过石牙递上的那枚铜钱,在指尖摩挲着,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明暗不定。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炭火盆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良久,乌桓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杀意:“好,很好。在本将的眼皮子底下,养了这么一条毒蛇。”
他看向李破:“你的伤?”
“皮肉伤,无碍。”李破回答得干脆。
“嗯。”乌桓点了点头,“李破,你今夜之功,本将记下了。若非你警觉,贸然前往砖窑,恐怕我们还被蒙在鼓里,不知对方竟藏有火药此等杀器。”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决断:“石牙!”
“在!”
“带你的人,立刻秘密包围王嵩府邸!许进不许出!但有异动,格杀勿论!记住,是秘密包围,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动手,也不准走漏风声!”
“末将遵命!”石牙眼中凶光毕露,抱拳领命,转身大步而去。
“李破,”
“卑职在!”
“你立刻回去治伤休息。明日……不,天亮之后,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乌桓目光深邃,“王嵩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没有铁证,动他不易。这枚铜钱,还不够。”
“卑职明白。”李破知道,乌桓这是要稳住局面,避免打草惊蛇,同时也在等待更确凿的证据,或者……王嵩自己露出更大的马脚。
离开帅府,外面的雪似乎小了些。亲兵早已备好了马车,但李破拒绝了,他依旧选择步行回刑名司。他需要这冰冷的空气,来冷却沸腾的血液和思绪。
刚走到刑名司衙门口,就看到一道熟悉的红色身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积雪的台阶上来回踱步,不时焦急地望向街口。是夏侯岚。
她身边还站着苏文清,披着素色斗篷,安静地立在灯影下,如同雪中寒梅。
看到李破出现,夏侯岚立刻像只归巢的燕子般扑了过来,待到近前,看清他这一身狼狈和血迹,小脸瞬间煞白,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李破!你……你怎么伤成这样?!是谁伤的你?!我要杀了他!”
她手忙脚乱地想检查李破的伤口,却又不敢碰,急得直跺脚。
苏文清也快步上前,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平日快了几分:“李司丞,伤在何处?我已让人去请城中最好的金疮医官。”
李破看着眼前这两个风格迥异却同样倾心于他的女子,心中那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雪夜的灯火和关切融化了些许。他扯出一个算是安抚的笑容,虽然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僵硬:“一点小伤,不碍事。劳烦二位小姐挂心了。”
“什么小伤!流了这么多血!”夏侯岚带着哭腔,不由分说地架起李破一只胳膊,“快进去!我给你上药!”
苏文清也上前扶住他另一侧,语气不容拒绝:“司丞当以身体为重。”
李破拗不过她们,或者说,他此刻也确实虚弱到需要这点支撑,被两人半扶半架地弄进了值房。
值房里,那盆绿萼梅幽香依旧。夏侯岚翻箱倒柜地找金疮药,苏文清则熟练地打来热水,浸湿布巾。
当沾湿的布巾触碰到肩头翻卷的伤口时,李破忍不住闷哼一声。
夏侯岚的手一抖,眼泪掉得更凶,动作却下意识地放轻了许多,一边笨拙地上药,一边絮絮叨叨地骂着那些“天杀的刺客”和“背后主谋”。
苏文清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递上干净的布条,偶尔看向李破的眼神,复杂难明。
处理好伤口,又强行看着李破喝下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夏侯岚这才稍微放心,却依旧不肯离开,非要守在旁边。苏文清见状,也不再久留,轻声告辞,临走前,目光在李破苍白而坚毅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低声道:“司丞保重。”
送走苏文清,值房里只剩下李破和不肯走的夏侯岚,以及角落里沉默燃烧的炭火盆。
“你……你快睡会儿吧。”夏侯岚看着李破眼下的青黑,心疼地说道。
李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却没有睡意。砖窑的血火,铜钱的冰冷,乌桓的杀意,王嵩的伪善……一幕幕在脑海中盘旋。
他知道,天一亮,漳州城必将迎来一场更大的风暴。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抓紧这短暂的时间,恢复体力,等待黎明的到来。
他轻轻握了握拳,感受着伤口传来的刺痛和体内残存的气力。
乱世如炉,人命如草。但他李破,偏要做那最硬的那根骨头,在这炼狱里,磕碎所有拦路的獠牙!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悄然停了。
天际,隐隐透出一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