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外的对峙气氛,如同这漳州年关的天气,冰封里裹着火星子,一触即炸。
李破走出驿馆大门,寒风卷着雪沫子劈头盖脸砸来,他深吸一口这凛冽空气,将兀术鲁那带着羊膻味和威胁的浊气排出肺腑。三天,像三把铡刀悬在头顶,铡的是漳州的安定,更是他李破项上人头。
“怎么样怎么样?那蛮子王子没把你怎么样吧?”夏侯岚像只护崽的母鸡,立刻扑上来,拽着他胳膊上下打量,生怕少了块肉。
“无事。”李破轻轻挣开,目光扫过街面。石牙还在醉仙居那边骂骂咧咧地盘问,动静不小,但看情形,怕是难问出什么干货。童逵带来的那几个“京城护卫”也假模假样地在附近转悠,眼神却往这边瞟。
“无事就好!吓死我了!”夏侯岚拍着初具规模的胸脯,长舒一口气,随即又咬牙切齿,“肯定是童逵那老阴货搞的鬼!自己没本事,就想把你拉下水!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小姐!”李破一把按住她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无凭无据,不可妄动。”
“那怎么办?就让他这么嚣张?”夏侯岚杏眼圆睁。
李破没回答,转向陈七,声音压低:“火药的事,谁都不能说。让侯三重点查两样:一,漳州城内,尤其是旧坊、码头,最近有没有人私下买卖、或者丢失过火药,量不用大,但来源要怪。二,查那枚铜钱,不要只看市面上,去查查城里那些专收破烂、熔铸私钱的黑作坊,问问有没有人特意搜罗这种旧钱。”
“明白!”陈七眼中精光一闪,领命而去。他肩头的伤似乎已无大碍,动作重新变得迅捷。
“火药?什么火药?”夏侯岚耳朵尖,立刻捕捉到关键词,小脸瞬间白了,“他们还想用炮炸不成?”
“嘘!”李破瞪了她一眼,这丫头,嗓门能不能小点?“只是猜测,未必是真。你少打听,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夏侯岚被他瞪得缩了缩脖子,嘴上却不服软:“哦……不知道就不知道嘛,凶什么凶……”但那眼底的担忧却浓得化不开。
李破不再理她,迈步朝刑名司走去。他需要静下来,将这一团乱麻的线索,细细梳理一遍。刺客,弩机,旗杆,铜钱,火药……还有童逵迫不及待的问责,王嵩置身事外的“本分”,兀术鲁看似愤怒实则探究的眼神……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巨大的漩涡。
回到值房,那盆绿萼梅依旧幽幽吐着冷香。李破将破军剑解下,放在案头。剑身暗哑,却寒意逼人,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铺开纸,提笔蘸墨,却半晌未曾落下。
“副旅帅,”门外传来胥吏小心翼翼的声音,“王队正派人送来些补品,说是给受伤弟兄压惊的,还有……一封信。”
李破笔尖一顿。王嵩?他倒是消息灵通,动作也快。
“拿进来。”
东西不多,几包常见的药材,信也很短,依旧是那手圆润字迹,语气恳切,对使团遇刺表示“震惊与愤慨”,对李破“勇救北漠王子”表示“钦佩”,最后再次重申“若有需要,王某定当竭力相助”。
字字关切,句句到位,却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虚伪。
李破将信随手丢在一旁,嘴角泛起一丝冷嘲。王嵩这是稳坐钓鱼台,等着看他李破如何在这三天内焦头烂额?还是笃定他查不出什么,最终只能成为平息北漠怒火的替罪羊?
他提起笔,在纸上缓缓写下“铜钱”、“火药”四字,又在中间画了一条线。
这两者,风马牛不相及。一个是最低贱的货币,一个是军国杀器。为何会同时出现在一个刺客相关的现场?
是巧合?还是……某种他尚未理解的联络方式或象征?
他盯着那四个字,仿佛要透过纸背,看到那隐藏在漳州城阴影里的庞大阴谋。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渐暗,雪光映着暮色,将值房照得一片清冷。
“李破!李破!”石牙的大嗓门由远及近,门帘“唰”地被掀开,带进一股寒气,“他娘的!醉仙居里问不出个鸟来!掌柜伙计都快吓尿了,就知道那刺客早上来的,包了雅间,屁都没放一个!其他客人也都是一问三不知!”
李破并不意外。若真那么容易问出来,对方也就不配策划这等刺杀了。
“辛苦了,石牙哥。让弟兄们轮流休息,盯紧驿馆和各处城门即可。”李破起身,将桌上那几包王嵩送来的药材推过去,“这些,拿去给受伤的弟兄分了。”
石牙也不客气,抓起药材掂量了一下,撇撇嘴:“王胖子也就这点出息了!送点药顶屁用!”他凑近些,压低声音,“破小子,三天时间,紧巴巴的,你有谱没?”
李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幕,目光锐利如刀:“没谱,也得找出谱来。”
就在这时,陈七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脸色凝重,对李破使了个眼色。
李破会意,对石牙道:“石牙哥,你先去安排防务,我稍后便来。”
石牙知道他们有事要谈,点点头,拎着药材晃悠着走了。
“有发现?”李破看向陈七。
陈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几粒比在醉仙居窗台找到的稍大些的暗红色砂砾,以及一小块明显是被无意中踩碎、边缘还带着点泥土的……黑色块状物。
“侯三在城西一处废弃的砖窑附近找到的,那里平时很少有人去。他说,这黑块像是劣质的火药压成的药饼,受潮后被人不小心踩碎了。旁边还有杂乱的脚印,不止一人。”陈七语速很快,“至于铜钱,暂时还没消息,黑市上的人嘴很紧。”
砖窑?火药?多人脚印?
李破心脏猛地一跳!城西废弃砖窑,距离永丰仓不算太远!难道那里是对方储存、或者试验火药的地点?
“走!去砖窑!”李破抓起破军剑和百炼刀,毫不犹豫。
“副旅帅,天黑了,那边情况不明,太危险了!”陈七急忙劝阻。
“正因为天黑,才要去看个究竟!”李破语气斩钉截铁,“叫上侯三,再点五个信得过的老弟兄,要快!”
片刻之后,几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漳州城漆黑的夜色与飘洒的雪花之中,直奔城西废弃砖窑而去。
风雪夜行,杀机暗藏。
李破不知道,这一去,等待他的将是更深的陷阱,还是拨开迷雾的关键。
但他别无选择。
这盘以漳州为棋盘,以无数人性命为赌注的棋局,他既然坐上了牌桌,就没有中途退出的道理。
赢,则海阔天空。
输,则万劫不复。
没有第三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