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永安七年,冬末的漳州,寒意未退。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水道截杀已过去数日,漳州城表面看来,竟显出几分异样的平静。刑名司衙门口的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胥吏们进出忙碌,显得秩序井然。街面上的流民似乎被收拢安置了些,连带着粮价都略微回落了几分,仿佛乌桓旅帅“稳定压倒一切”的命令,真的起了效果。
但李破坐在值房内,手指拂过那盆苏文清送的绿萼梅冷硬枝干,心中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被一只无形大手强行按下的短暂假象。
京城来的“马掌柜”一行人,自那夜在悦来客栈吃瘪后,便深居简出,再无动静,像是彻底融入了漳州城的背景里。但李破派出的眼睛回报,悦来客栈周围的生面孔多了不少,日夜都有人守着,既像是保护,又像是监视。
王嵩那边更是安静得反常。非但没再提什么“切磋请教”,连日常处理公务都透着十二分的恭谨圆滑,对着李破这个晚辈上官,更是将姿态放得极低,一口一个“李司丞年少有为,王某佩服”,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越是这样,李破心中的警惕就越盛。咬人的狗,不叫。
“副旅帅,”陈七肩头的箭伤好得七七八八,此刻快步进来,低声道:“码头那边,咱们的人发现,又有两艘从南边来的货船靠岸,卸下的货物不多,但船上下来的人,精气神跟之前的‘马掌柜’那伙人,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破目光一凝。又来了?京城方面,到底派了多少人潜入漳州?他们究竟意欲何为?当真只是为了监视即将到来的北漠使团,还是……另有所图?
他走到墙边那幅愈发详尽的漳州舆图前,目光掠过代表京城、幽州、北漠的一个个标记,最终落在漳州城上。这座夹在几股巨大势力之间的边城,此刻真成了风云际会的漩涡中心。
“旅帅府那边有什么动静?”李破问。
“乌桓旅帅近日频繁召集石牙将军、王队正等人议事,城防明显加强了,尤其是通往北面的官道。”陈七回道,“另外……夏侯小姐派人来传话,说今晚帅府有家宴,请您务必到场,说是……有京城来的贵客要见您。”
“贵客?见我?”李破眉头微蹙。夏侯岚这丫头,传话都传得不清不楚。但帅府的家宴,乌桓亲召,他不能不去。
是夜,帅府张灯结彩,比上次“慰藉贤达”的宴席更多了几分亲近意味,但守卫却森严了数倍不止。
李破依旧是一身半旧皮甲,外罩常服,按时而至。他被引到花厅,只见厅内已坐了不少人。乌桓居主位,破军刀并未在身侧,显得随意许多。石牙、王嵩等陷阵旅核心将领均在座。让李破有些意外的是,苏修远竟也赫然在列,正与乌桓低声交谈着什么。
而坐在乌桓右下首,与夏侯岚席位相邻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穿着锦缎常服,眼神却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审视意味的中年人。他身后站着两名劲装护卫,眼神锐利,气息沉凝,与那夜悦来客栈的“马掌柜”如出一辙。
夏侯岚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见到李破进来,立刻雀跃地朝他招手,又对那中年人娇声道:“童叔叔,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李破,我们陷阵旅的少年英雄,现在的刑名司丞!”
那被称作“童叔叔”的中年人,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破身上,上下打量,嘴角带着一丝公式化的笑意:“哦?这位便是近日在漳州声名鹊起的李司丞?果然一表人才,年少有为。”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真诚的赞赏,反而有种上级打量下属的疏离感。
“这位是京城来的童逵童大人。”乌桓开口介绍,语气不咸不淡,“代表朝廷,前来巡视边务。”
“卑职李破,见过童大人。”李破抱拳行礼,不卑不亢。
童逵微微颔首,算是回礼,随即转向乌桓,笑道:“乌桓旅帅治军有方,麾下真是人才济济。连一个小小的刑名司丞,都能擒杀北漠暗桩,稳定地方,实乃我大胤之福。”
他这话听着是夸赞,细品却带着刺。强调“小小的刑名司丞”,隐隐有贬低之意,又将李破的功劳轻描淡写地归功于乌桓治军,更是点明了他“朝廷代表”的身份。
乌桓呵呵一笑,举杯道:“童大人过奖了。都是为朝廷效力,分内之事。来,童大人远道而来,乌某敬你一杯。”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底下却暗流涌动。
童逵似乎对李破格外感兴趣,不时问起他如何擒获刘疤瘌、如何推断出废弃水道等细节。李破皆谨慎应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不过分夸大,也不刻意隐瞒,将功劳多推给乌桓指挥和将士用命。
王嵩在一旁笑眯眯地听着,不时附和两句,夸赞李破,也颂扬乌桓,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酒酣耳热之际,童逵忽然放下酒杯,看似随意地对乌桓道:“乌桓旅帅,如今北漠使团将至,漳州乃边关重镇,安全乃第一要务。童某离京前,陛下和枢密院诸位大人,都甚是关切啊。”
来了。李破心中暗道,正题来了。
乌桓面色不变:“有劳陛下和诸位大人挂心。乌某必当竭尽全力,确保使团安全,维护我大胤国威。”
“有旅帅此言,童某就放心了。”童逵笑道,话锋却是一转,“不过,如今漳州初定,地方上千头万绪,旅帅军务繁忙,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依童某看,这城内治安细务,或可交由更熟悉地方民情之人统筹,旅帅也好专心应对北漠大事。”
他目光似无意地扫过王嵩,又瞥了李破一眼。
王嵩立刻起身,躬身道:“童大人体恤旅帅,所言极是。王某不才,愿为旅帅分忧!”
李破心中冷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这童逵,是想借机分乌桓的权,而王嵩,则想趁机揽权!
乌桓端着酒杯,沉吟不语,目光深邃。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父亲身边的苏文清,忽然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童大人此言差矣。”
众人目光顿时聚焦到她身上。
苏文清神色平静,继续道:“《大胤律·职官志》有载,边州军镇,凡涉军、民刑名、治安巡防,遇战时可统归守将节制,以期事权统一,应对迅捷。如今北漠使团将至,敌友未明,正属非常之时。李司丞虽年轻,然自执掌刑名以来,肃奸剔弊,雷厉风行,成效卓着。此时若另立章程,分权掣肘,恐非良策,亦有违朝廷法度。”
她引经据典,言辞清晰,直接将童逵的“建议”顶了回去,还扣上了一顶“有违朝廷法度”的帽子。
童逵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夏侯岚见状,立刻拍手附和:“苏姐姐说得对!李破干得好好的,凭什么换人?童叔叔,您就别瞎操心了!”
童逵被两个小辈一唱一和,噎得一时说不出话。
乌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放下酒杯,缓缓道:“文清侄女熟读律法,言之有理。童大人的好意,乌某心领了。只是如今非常时期,还是依律而行,维持现状为好。李破,”
“卑职在。”李破起身。
“童大人也看到了,朝廷对你寄予厚望。”乌桓看着他,语气沉稳,“接下来北漠使团入城期间,漳州城内一应治安细务,尤其是涉及使团安全与外邦人等,皆由你刑名司负责协调。出了纰漏,唯你是问!”
“卑职,遵命!”李破沉声应道,心中明白,乌桓这是顺势将一块烫手山芋,也是莫大的权责,交到了他手上。
王嵩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看向李破的眼神,却更深处了几分阴霾。
童逵哼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看向李破的目光,多了几分冷意。
宴席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
李破告退出来,夜风一吹,酒意散了大半。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算是正式被卷入了朝廷、边军与地方势力交织的漩涡中心。
刚走出帅府不远,一道身影从暗处闪出,是侯三。
“副旅帅,”侯三低声道,“王琨半个时辰前,悄悄去了一趟悦来客栈的后门,停留了一炷香功夫才离开。”
李破眼神一凛。
王嵩果然没闲着!他竟然私下接触京城来的人!
这漳州城的风云,是越聚越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