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大的悲痛之下,祁言被岁月裹挟着向前,待他再睁眼,眼前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不知过了多少年岁。
祁言怔愣,借这一双眼睛看向地上蓬头垢面的人。
那是祁正光。
可他身后却无声立着两个人,一人是舅母温淑,另一人则是表哥祁语。
两人无声站在祁正光身后,祁语穿的只是一件单衣,就是上一幕之中他上吊时穿的衣裳。
祁言骇然:表哥不是死了吗?!
祁正光毫无所觉,他痴笑着捧起手里的一只鸟,那只鸟儿时不时眨动眼睛,扭动头颅:“阿阳,你瞧这是能活的,到时候我先将小语复活过来,你以前也是很喜欢这个表弟的,小语活过来后,阿淑才愿意回来……”
他状若癫狂,大笑出声:“到时候我一点一点将每一个人复生!我们祁家一定再现往日风光,你说是不是啊?阿阳。”
祁家灭了?!
表哥死后,舅母也死!!
那身后两人又是怎么回事?
祁言借这双眼睛看着祁正光,对方疯癫的模样,让这具身体心中升起荒谬之感。
祁阳毫不留情:“祁语死了,他那一次求到我头上,我放他出去的,我听到消息还没能赶回来,他就上吊死了,他为什么要死,你清清楚楚。
温淑郁郁寡欢之时,你没看好,她也撕了衣裳悬梁自尽。
你就算将人复活,只要你在那,他还能再死一次你信不信?”
祁正光摇头,他拼命摇头:“不,不会的,我这一次,能当一个好父亲的!”
“你是曾经说过,你这全身上下也就一张好皮,里头烂透,撕开就发烂流脓,也许该说你不要胡乱许愿,老天平日不长眼,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睁眼。”祁阳笑起来“这一睁眼找的准准的,就是你!祁正光!做不好丈夫!做不好父亲!换你如今一无所有!”
“啊!”祁正光惶恐捂住耳朵,尖叫道“不准说!”他惊慌失措双手挥舞着,看模样像在驱散什么东西“散了,都散了!我能改!我都能改!!!我要阿淑回来!我要小语回来!”
眼中倒映着的是对方疯癫的模样,祁言自己心头都不由升起悲凉,他能从祁阳心头感受到恨,这么多年以来祁阳稍加回忆,就会想起自己父母与妹妹最后狼狈不堪的收场。
他记不清自己至亲的模样,最后留在心间的只有那腐朽的血肉白骨。
祁正光哭喊的模样与曾经的他如出一辙,祁言恍惚间都忘了曾经的他与现在的他是同一个人。
忽然那哭声停止,祁正光咯咯笑起来,他捧起手里眼珠转动的鸟雀,献宝似的给祁阳看:“阿姐阿姐!你瞧!雀儿活了!我从书上发现了法子,让它活了!阿姐你说我是不是天才?”
祁阳没有说话,他手腕转动,将一直放在身侧的剑高高抬起。
“杀了他!”
谁?!
祁言跟随身体左顾右盼,却没有看见人,而那声音却密集的在耳畔回响。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放我出来,安阳。”
最后一句出奇的平静,祁阳猛然抬头直视祁正光,对方陡然清醒过来,在触及他的目光之时近乎惶恐的往后爬。
祁言想:这时的目光,大约与当年隔着院落铁栏祁阳望向祁正光的目光相差无几,只是如今两人再没隔着什么东西。
“阿阳,我不想死!你念在我曾是你舅舅的份上!饶过我这一回吧...”
祁正光抬起双手,汗水泪水糊满脸:“阿阳我如今敌不过你了,可--”
“我,我还要复活阿淑还有小语!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呃啊!!!!”
祁阳抬手将他举起的双手连根切断!
祁阳只是道:“好,那打人的手不能要。”
在双手血流如注的瞬间,喷涌而出的还有祁语数之不尽的痛苦,那喷涌的血液之中,祁言竟在其中看见曾经种种画面。
他看见曾经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祁正光,又看见被祁正光打得起不了身的祁语。
一双手“啪嗒”落地。
祁正光惊恐万分,拼命摇着头,用手肘与双腿向后退去:“不...阿阳...”
“腿,不能要。”
祁阳快步上前,脚踩上他的腿,只稍稍用力耳畔就传来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之声。
“啊啊啊啊啊!!!!”
这一次,祁言耳畔朦胧间响起,曾经祁雅黛与祁安阳哀求磕头,可换来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脚步。
“舌头,不能要。”祁阳哂笑。
明月映照之下,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抬起手将长剑捅入对方口舌之间!
“呜呜呜!!!!”
祁正光闷声痛呼之中,祁言听见曾经那名老者的唾骂,紧接着是祁正光一字一句。
“安阳,体面些。”
“阿姐,我没法子。”
最后,是祁正光厉声诉责祁语。
隐约的,那清亮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放我出来,安阳。”
不是时候。
祁阳手腕翻转,将剑刃对准下方的人,眼中发狠,高高举起猛得落下!
鲜血溅到脸上,如今没了尖叫只有闷哼,他一剑接着一剑,几乎是凌迟。
到最后,祁阳罕见的轻声开口,对着几乎变成肉泥却还有呼吸的人道:“我撒完气,就给你一个痛快吧。”
剑光一闪,他划开祁正光的脖子。
“安阳。”
这一次那道声音无比清晰。
在脖颈被划开的一瞬间,大片的雾气涌出其中包裹祁正光的一生,雾气变化着,最终化作年轻的祁正光,他笑着乐着,逃脱那具躯体,身上套着层层枷锁,他一挣动,那层层的枷锁齐齐断裂。
“谢谢。”
而一直立在祁正光身旁的祁语与温淑,开始缓慢消散,雾气散去,最终留在原地的是两三岁的祁语与正值风华正貌的温淑,年轻的祁正光义无反顾向着他们奔去,三人手拉手齐齐向祁阳一笑,随后背过身一同离开。
一如曾经年岁。
祁阳闭上眼,再睁眼时,一切消散不见,他低头看着地上血肉模糊淡淡道:“烂了就是烂了,他们不会等你的。”
没人会等着烂透的祁正光。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祁言跟着再次闭上眼睛,一切都陷入黑暗,他不知道这些何时才是尽头,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如何,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何等的景象。
他睁开双眼。
这一次祁言看到年长的自己。
他看着自己,那是如出一辙的疯癫。
“堂哥,我这般一次便成功了!我可以将表哥复活过来!我要将所有人都复活过来!哈哈哈!”
年长的祁言双手捧着一只蝴蝶,蝴蝶只展翅却不飞走,他身侧黑气缠绕,那是已经入了邪魔歪道之途。
祁言从自己的面庞上看出执拗疯魔。
他拾了祁正光的遗物。
祁阳眨眼瞬间,面前的人变幻为前不久见过蓬头垢面的祁正光,再一眨眼,他又变幻为少年时捧着雀的祁正光,最后一眨眼,再次变回年长疯狂的祁言。
祁言听到刀剑出鞘声,看着与自己相似的头颅砸落到地上。
他已经麻木,随着自己所在的身体对这一切都感到麻木。
闭眼再睁眼。
痛苦到极致的感受,祁言感受着被砍断的双腿,空空荡荡的左手,鼻尖满腔的血腥味,他同样感受不到自己的舌尖,熟悉的寒冷席卷。
这是初春的一场雪,雪轻巧落下,覆盖在身体上。
发生了什么?
视线被血液所覆盖,丹田处空空如也,祁言恍惚间看见这具身体伸出一只手,仅剩的一只手,冻得通红的手抓了一把雪。
他张张嘴,口中的血溢出,痛的难以张口,只咬下半口,没了舌头感受不出任何味道。
可祁言听到祁阳想:这次,应该是咸的。
因为他在哭。
时间好似在眼前倒回,祁言看着这具身体那只血淋淋的手变换着。
变成年轻时,衣袖为青玄宗服饰的一只手,手上的血痕象征着他年少时在宗门也不是特别好过,手中的雪上也带着血迹。
这次的雪是咸的。
变成少年时,祁家院落中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手上遍布着细小伤痕,被冻得直颤抖,泪水砸在手中的那一把雪上。
这次的雪是咸的。
朦胧视线之中,抬起头来,雪的尽头有三道人影。
“安阳!回家!”纪随安高喊道。
“安阳,回家。”祁雅黛唤道。
“哥哥!回家啦!”祁乐安远远向他招手。
恍惚之中,少年祁安阳挣脱出身体,奋力向他们奔去!
四人手拉手,走上离开的道路,恍如隔世。
祁阳头一歪栽到地上,没了生息。
哪来的父母妹妹,只是他死前的幻觉。
他早就记不得他们的容貌了,多年以来闭眼就回忆起那腐烂的枯骨。
祁言以为到这里一切就结束了,说不定下一次睁眼就是他醒来的时刻。
可祁言错了。
他最后一次睁眼,没有在任何人的身体之中。
他以魂魄的形态,目睹一场交易。
“风禾尊者,这便是妄语尊者的头颅,他与小的打了交易,若是他那赌约输了,就费尽一身的修为,左臂双腿口舌以及一只眼睛,归小的所有,他一个废人在凡间躯体让流民吃了个干净,小的特意保住了他的骨头,你看...”
尊者?风禾?
风禾尽起,盈车嘉穗,岁岁无虞,长安常乐。
顾芊轻轻点头,将面前的匣子抱入怀中:“都要,他曾是我的师兄,纵然最终面目全非,连与你做交易的我都要换来,他父母亲人早早离去,想来死后也愿与亲人同葬,我总得让他完完整整见父母才是。”
对面商人打扮的陌生人,嘿嘿一笑:“只是一具尸骨罢了,纵然生前修为不俗,可最后他也废去了,尊者如此大费周折,耗尽代价,倒是不禁让小的想的多了些...”
“我的师兄师姐多数亡于魔域,他们为人如何不多做表述,可曾经都对我好过,我只身闯入数十年,将他们的尸骨背回人间,一一在各大家族祖坟之中安葬,无父无母,无背景者则在宗门落脚。”
“林师姐生来多受人误解,我愧于她,她却在我法力尽失之时,以命相护,我没有法力傍身,只能寻一块木板,我一双布鞋带着她的尸身行走数千之里,只想为她寻到一处僻静优美之地,好好安心。”
“他们生前待我好,我也知道其中许多人并非好人,结局咎由自取,可于我而言,我至少要让他们入土为安,不计代价,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可我终有一日,我会为他们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