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孟麒走近,那妇人又装得无事,将手中的小半窝头丢在她脚前:“便宜你这傻子了,我家宝儿吃剩的,这些日子还当你被山里的野兽吃掉了,以为终于能省些粮食,结果今日又来讨食,快吃!吃完就走!明日我绝对不会给你的!”
每每说是明日不给,可给了一日又一日。
孟麒弯下腰拾起沾上泥土草碎的窝头,慢悠悠将上头擦干净,咬上第一口。
妇人恼道:“真是的,你兄长走了,也不知这庄稼今年还能不能成活,他在时年年丰收,别的村子闹灾惶却一点波及不到咱河溪村。你家人口口声声说是孟家气运所助要走了那么多粮食,还不要你,你还来吃我们的,现在这世道乱,真是…不知那点粮食…罢了…反正明日绝对绝对不会给你的!”妇人一见她就唠叨个没完,最后一句不知是说给孟麒还是说给自己听了。
“郭婶放心不会有明日,我要走了。”孟麒吃尽一个窝头,开了口。
“你说什么?你,”郭婶惊诧“你,正常了?”
她将头抬起,目光清明,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孟家傻丫头回来了?来来来,”一干瘦老者干完农活,肩扛扁担一头一箩筐,一见孟麒便眉开眼笑,放下东西,从箩筐取出一张饼来,饼不大“吃个饼子,这些日子不见饿坏了吧,下回要记得回来嘞!”
孟麒接过饼来,咬上一口,冲他笑:“罗伯。”
“咦?孟丫头你不傻了?哎呦!好好好!这可太好了!”罗伯喜上眉梢“要是哪一日我家那娃子也能如此就好了!”
罗伯妻子走的早,儿子十年救人被山间的滚石砸伤脑袋成了痴傻,如今三四十多,依旧整日浑浑噩噩。
一与她年龄相仿姑娘一瘸一拐走来,手中捧着小半碗米粥,这村中食物不比达官贵人精贵,小半碗粥米不多掺着不少挑不干净的沙土,她生得瘦弱走几步就喘几口气。
应是听孟麒回来匆匆赶过来的,见到人就笑逐颜开:“阿麒姐姐!来喝粥啊!”
“小鱼妹妹。”
接过那碗粥,孟麒微笑点点头。
“诶?”小鱼双眼瞬间瞪大,欢喜拍手道“阿麒姐姐不傻了!这样是不是就能和孟家伯伯他们一样去仙人那享福了?”
“你这死丫头又胡说什么?又跑出来做什么?”一壮硕妇人从屋中出来,见了人才明了“孟家小妹回来了?”她点点小鱼的额头“你啊,那点猫食儿还省下来,你孟家姐姐又吃不饱还饿着你!”
“孟家小妹还饿不?来蔡婶家再给你盛一碗!”
“可别了,你自个还得干活给小鱼儿治病了,再说你那剩的锅底够这长身体的孩子吃吗?我去再给她掰块窝头算了!”郭婶推搡她一把,不由分说要回屋里头拿吃的。
蔡婶粗大的手臂直挥:“不成不成,你家那孩子不也在长身体,那小子吃得多啊!”
蔡婶丈夫被征兵死在战场上,当年一听消息,怀着孩子还在田中劳作的她悲痛欲绝昏厥过去,早产生下的蔡小鱼天生体弱跛了条腿。
孟麒见此一幕不由低头微笑,又抬起难掩聪慧的明亮双眸:“不必了。”
“咦呀!咳咳咳!这孟家妹妹不傻了啊…”一清瘦长衫男子从远处而来,他别过头,又咳几声将手上包裹好的半个馒头递去“这些日子饿坏了吧?点馒头我包得好好的,染不上病的,咳咳咳…”
“都什么样了还要跑过来给半个馒头,也不怕将病气过给孩子,你要是倒在这儿了你让这孩子怎么想?”
“我这都包好了,再说我这病可不传染,这么大个人,也不至于走这么些路就昏倒,咳咳咳!”
孟麒点头接过,不卑不亢:“王叔。”
王秀才自多年前得了怪病,没了劳作的能力,他文采斐然孟家曾请他为家中孩子开蒙,如今重病缠身却是连赶考的力气都没有。
午间村中的人不少,一听这失踪几天几乎以为是被山中野兽吃掉的孟家痴傻的小妹回来了,而且不再呆傻,便齐齐上来要看上一眼。
“你说这孟家小妹如今恢复正常,是不是也能去往那仙门中得道成仙呢?”
“别讲了,孟家将她遗弃于此,都不怕名声不好,想来是将人丢了,不怕孩子伤心吗?”
“这孟家果真有仙缘在,孟家小妹怕是在山中遇到神仙,神仙怜惜她如此经历,便赐她机缘!“
“小娃娃饿不饿?我这儿还有半块饼,你填填肚子。”
“方才听到你来,炒了些野菜,不多不多就一点儿,来吃,就算是庆祝了。”
孟麒一一接过,一如往常是当着面,将每人从家中匀出的一小部分,吃的干干净净。
偏僻的山庄,多是穷山恶水,能遇见如此良善的村中人也算是上天给予的一大造化。
“诸位河溪村的父老乡亲,”孟麒拱手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我欲到世间游历一遭,这么多年,还有这些日子的照顾,孟麒在此谢过,大恩不知如何答谢,那便让今年田中五谷丰登,此后一年更比一年丰收,风调雨顺,村中无外敌入侵,乡亲无病无灾,皆是幸福安康,每家每户都长寿可见证村中繁荣。”
她扬头扫过村中,每一户田中或者家旁的果树“树上硕果累累,这般便可撑到庄稼成熟之时,罗伯的儿子来日可清醒,小鱼身体健康,双腿完好,健步如飞,王叔疾病痊愈考取功名…”
一字一句,一一扫过每一个人,无形之中整个村子,被柔光所笼罩。
“哎呀!这孩子刚恢复,就能说出这些话来,孟家可算是丢宝贝了!”
罗伯笑皱了一张脸,老人最爱听这些小孩子所言的吉利话,他也只当这是几句吉利话,但还是不免的担心:“孟家丫头啊,你这一个小娃娃,外出是想寻家人吗?现在这外头可能乱呢,若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这话好听是好听,也是每人所期愿的,但每家的果树有的将近枯死,有的多年未结果,甚至很多都对不上季节,哪能一下子就结果了?
罗伯家的儿子傻了这么多年,哪能因为一句话就好?
没有人真正去信这些话,却也还是因为这个如今看上去聪慧灵巧的姑娘口出此言而高兴。
郭婶道:“村中每户匀一点吃食于你,总不能求你报什么大恩,就这几句好话也足够了,知道你想家,再怎么说你也是孟家的人,孟家现在风光了,你肯定在这小小村落待不下去,我做主,让你宝儿哥驾家里的牛车,送你出去,到时可没人帮你了那外头你哭鼻子可没人再管了。”
她说的倒是有一半的绝情,目光却是时不时就要扫孟麒的小身板一眼,明眼人都能看出舍不得。
但那所谓的仙门,可比他们这些破落村子好太多了,说不定孟家就认下了,总不好拿一些零碎的吃食,让好端端的姑娘留在这山沟沟里吧。
“给你带两个馒头去,路上饿了填填肚子吧,若是记得,我们的好日后有成就可得回来帮衬一番呢。”
“我这还有几个饼子,来。”
……
方才来者不拒的孟麒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在此谢过,正如乡亲所言,我已得仙人赐福,仙人自会保佑我出山。”
这话其实也不算假。
林傲在她眼中就如上天降下来的神仙,而她自己入了修行可不就算仙人了吗?
好说歹说,最终是几位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与其送行。
待到人走远,只留一众叹息。
蔡婶远远望着离去的背影,还有些不舍:“多好的孩子呀,长的就讨喜欢,上天可千万要保佑啊。”
“这孟家可是仙缘在身,仙人都护着,不是我们这等凡人比得上的!与其在这看浪费实力,不如回去干点活!”郭婶已经背过身去。
罗伯一看,她眼眶红了:“莫哭啊,舍不得也不见你留呢。”
“我那是觉着她吃的也不少,就给一句好话有些亏,心里难受的!”
王秀才笑几声:“郭婶子就是嘴硬心软,前些日子听见孟家小妹不见了,急的恨不得,跟着村里猎户一起跑到山上去,被拦了好几次。”
蔡婶将小鱼牵起,闻言不由应一句:“这可不是?”
郭婶一跺脚恼了:“还不都一样!村上谁不着急啊!那猎户不也找了好几圈吗?!”
“哈哈哈——”
周围一圈的人笑开。
却闻阵阵异香,王秀才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回头望去瞬间双目瞪大,他难以置信,揉揉眼睛:“我,我家门前的枣树结果了!”
不远处王秀才看上去破落的屋子前,枯死多年的枣树,郁郁葱葱,好似这么多年从未枯败,上头结满枣,枣不算大,小小一枚挂在枝头。
村中人齐齐朝他目光的方向望去,刹那间,惊呼四起。
有身长者上前摘下枚,小心翼翼咬下一口,细细品尝,面色由平静转为欢喜:“好甜!是真的枣子!”
王秀才忙着上前去,小鱼也跟着上前去看热闹。
蔡婶突然愣住。
高个子又摘下几枚递给上前的王秀才:“快些尝尝,这可是你小时候说要吃枣才栽下的树!”
枣子外皮凉,王秀才一抖,有一瞬间,他感觉从无边的寒冬走入暖春,在身上擦拭几下便一股脑塞进口中。
“慢些吃啊,别给核咽下去了,你这病还没好,呛一下可就是命悬一线呐!”
病?
王秀才下意识捂住胸口,却是再也没能感受到那一阵虚弱无力的难过。
他难以相信,原地跳了好几下,好友被他的行径惊吓,连忙上前来阻止:“你这是做什么?!”
王秀才吐出好几枚嚼干净的果核,当场大笑起来,抓住那高个子人的双肩,难掩兴奋:“哈哈哈!我的病好了!我的病好了!那孟家小妹让枯死果树重生,让我重病痊愈!我还能进京赶考!她是神仙转世!她是仙人啊!”
他生病以来连多走几步路都会昏厥在地,本以为重病缠身,绝对活不过今年冬天了,满腔抱负将困死于病榻之上,却不想有朝一日不仅身体痊愈,还有机会考取自己心心念念的功名!
“小鱼,过来让娘亲看看!”蔡婶听闻王秀才这一言论,向来心直口快的人,言语中都有了颤抖。
蔡小鱼也听懂了话,她尝试着在原地转了三圈,又迈出几步,是很平稳的步伐,也没有喘不上气。
她这才意识到什么,愣了一下,就欢欢喜喜向蔡婶奔去!
“娘亲!阿麒姐姐真的是神仙!从天上下凡的神仙!小鱼的脚好了!”
“孟家小妹…真的是天上下凡的神仙啊!我们施她那些粥饼,她竟回报此等大造化!”蔡婶抱着女儿哽咽出声。
丈夫死后,家中就剩她与女儿,村中的大夫,都说小鱼天生体弱,怕是活不过十八,她那个痛心啊,拼了命的干活挣钱,就是想为女儿多争一些时日,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儿能身体健健康康的站在自己的眼前!
她唯一的女儿不再是早夭的命,她的女儿会长命百岁。
罗伯如梦初醒,他都顾不上扁担与箩筐,后退几步,转身便向家中冲去!
那姿态不再像是一个老人,他浑浊的眼睛,此刻炯炯有神,跑的极快。
如果孟家那丫头真的是神仙转世,说下的话语一一应验,那么他的儿子也……
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院落中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那一刻,他站起,看样子有些无措,但出口第一个字,无比清晰。
“爹?”
“我的儿啊!你醒了!老头子我终于等来这一日了!那孟家丫头真是神仙下凡呐!”
老泪纵横,罗伯步履蹒跚伸手就将自已日日相见却好似多年未见的孩子抱住!
“爹,我之前好像走在大雪之中,什么都看不清,就在方才我听到一个姑娘的声音,她让我向前走,我就向前走好几步,然后就醒了过来。”
“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
罗伯轻轻用干枯树枝般的手拍抚中年人后背,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如今泣不成声的自己。
“当家的快些起来!去后院看看!那桃树结果了!”
郭婶将床上酣睡的丈夫摇起,她丈夫姓陈是村中的木匠。
陈木匠在床上翻了个身,迷糊道:“你将我那份窝头吃了吧,我听到那孟家丫头回来了,小宝在长身体不能饿着,那孟家姑娘也是可怜,但你也不能把自己饿昏头,那院后的桃树,一年才结那几个劣果,今年更是连一个子都没结,枯都快枯死了。”
他口中含糊着,又要沉沉睡去:“我身子壮,多睡一会就有力气干活了。”
郭婶:“我没有昏头!你起来看看就晓得了!那院后桃树活了!还结了满树!我们不用再饿肚子了!”
陈木匠惺忪着眼被拉起,直至第一眼看向后院的桃树,瞬间双目瞪大,他指向那株无比茂盛枝头缀满果实的桃树:“这,是咱家吗?!这是怎么回事?”
郭婶一时都无法诉说今日所发生的事,她思来想去,终是难掩欢喜:“那孟家丫头是活神仙!她从山里头回来不再痴傻!还要离开说什么去世间游历,走之前她说果树会结果,整个村子不同时节的果树就都结了果,她说那王家秀才的病会好,王家秀才就真的好了!”
“她说罗伯那早年间被砸伤脑子的儿子会清醒,罗伯的儿子就清醒了!”
“还说小鱼的身体会变好,小鱼自出生起就在娘胎里瘸了的腿,立马就好了!”
陈木匠从树上摘下成色极好的桃子,递给妻子,自己也尝试啃上一口,汁水四溢,很甜很甜,闻言双眼更瞪的更大:“这么神?这桃很甜快去尝尝!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桃!”
那孟家丫头当真是活神仙不成?!
“那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今年五谷丰登,一年更比一年丰收,乡亲们都无病无灾,都会平平安安,村子会一日一日的繁荣起来。”
………
牛车在颠簸的山路上,陈宝驾着牛还有闲情开口问:“孟家妹妹,你到时是回孟家吗?”
孟麒任由身子随着车的颠簸而晃动,她放下手中书籍,抬头望向神秘莫测的前路,笑了:“并非,我要去大乱的人间走一遭,直到平息一切再归来。”
陈宝哈哈大笑:“好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