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渐渐浸染了岔口镇的天空。鑫洋河的粼粼波光在远处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乡镇街道上昏黄的路灯,将树影拉得细长。小岙村林嫂农庄的招牌在风中轻轻晃动,红灯笼的光晕映照着门口停着的 212警用吉普车,车身的泥点还未洗净,见证着白日里在张富贵作坊的交锋。
凌尚海来得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一身便衣却依旧带着军人般的挺拔。他推开包厢门时,任正浠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田埂上零星的灯火,手里捏着一只青瓷酒杯,指尖摩挲着杯沿的纹路,像在思索着什么。
“任书记到得更早。” 凌尚海的声音带着几分爽朗,打破了包厢里的寂静。他随手将警帽放在桌上,露出额角未消的汗渍,显然是从派出所直接赶来。
任正浠转过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凌所长忙,我闲人一个,早到是应该的。” 他顿了顿,亲自为凌尚海斟上本地的泥坑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中轻轻晃荡,“林嫂的红烧鱼,我可是慕名已久。”
“尝尝就知道,这手艺在岔口镇独一份。” 凌尚海毫不客气地坐下,拿起筷子敲了敲瓷盘,“不过任书记今天找我,恐怕不止是为了这口鱼吧?”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直直射向任正浠,带着基层老公安特有的敏锐。
任正浠没接话,只是将菜单推过去:“先点菜,边吃边聊。”
两人默契地不再说话,直到林嫂端着热气腾腾的红烧鱼上桌,浓郁的酱香混着辣椒的辛香弥漫开来。凌尚海夹起一块鱼肉,筷子却在半空停住,抬眼看向任正浠:“白天张富贵那事儿,干得漂亮。不过我听说,何正清在镇里放话,说你是‘书生办案,不懂规矩’。”
“懂规矩的人,让电缆厂的废水把鑫洋河染成墨汁。” 任正浠放下筷子,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
凌尚海咽下鱼肉,灌了口酒,喉结滚动,“见过的风浪多了,像任书记这么硬气的,少见。”
“硬气不能当饭吃。” 任正浠拿起酒杯,与凌尚海轻轻一碰,“我今天找你,是想聊聊‘规矩’。比如谢鹏飞的桑塔纳,比如张富贵背后的人,比如…… 那些让环保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规矩’。”
提到谢鹏飞,凌尚海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他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任正浠,见对方摇头,便自己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鼻腔缓缓溢出,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谢鹏飞这人,路子野得很。走私车、倒腾铜材,这些我都有耳闻,可没抓着实锤。他姐夫李洪杰在镇里罩着,何正清又是他远房舅舅,盘根错节。”
“所以需要人来砸开这个盘。” 任正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凌所长,你信不信,岔口镇的电缆产业,烂就烂在这些人手里?张富贵只是个幌子,谢鹏飞才是那条毒蛇的七寸。”
凌尚海猛地抬眼,烟灰簌簌落在桌面上:“任书记有话直说,我凌尚海不是含糊人。”
包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任正浠看着眼前这个脸上刻满风霜的老公安,想起前世他在电缆厂改制中提供的关键证据,想起他最终因不愿同流合污而被调往县局闲置岗位的结局,他不能再让这样的人被埋没。
“我要彻查谢鹏飞。” 任正浠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凌尚海心上,“走私、偷税漏税,甚至…… 更严重的事。”
“更严重的事?” 凌尚海的手指猛地收紧,烟头烫到了指尖,他却浑然不觉,“任书记指的是……”
任正浠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如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谢鹏飞一个电缆厂厂长,能跟津门的走私团伙搭上关系?为什么张富贵的仓库里会有氰化物这种管制原料?我怀疑,他的生意不止是电缆。”
这些话如同一记惊雷,在凌尚海脑中炸开。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缺乏线索,更缺乏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勇气。镇里的关系网盘根错节,何正清和李洪杰的势力渗透到各个角落,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任书记,这话可不能乱说。” 凌尚海的声音有些沙哑,“没有证据,就是诬告。”
“证据需要找。” 任正浠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的纸条,推到凌尚海面前,“这是我白天在张富贵作坊看到的,他账本里夹着的一张货运单,目的地是津门,发货人写的是‘谢’。时间是三天后,运的是‘工业废料’。”
凌尚海展开纸条,眼神瞬间变得凝重。他认得那上面的笔迹,是张富贵的亲信所写。货运单上的日期、路线,都指向一个模糊的疑点。
“任书记,你这是……” 凌尚海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这个年轻的副书记,竟然在第一次调查时就注意到了如此细微的线索。
“我需要你的帮助。” 任正浠直视着凌尚海的眼睛,“派出所有人,有设备,也有查案的经验。我要你秘密监控这次货运,看看谢鹏飞到底在运什么。如果真是走私,甚至牵扯到更严重的犯罪,那就是撕开他们防线的突破口。”
凌尚海沉默了,指间的香烟燃到了尽头,烫得他手指一缩。他看着任正浠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庞,想起白天他在张富贵面前那股不要命的狠劲,想起他处理污水取样时的专业与冷静。这个年轻人不像初出茅庐的书生,更像一个身经百战的猎手,早已瞄准了猎物的要害。
“任书记,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凌尚海的声音低沉,“何正清和李洪杰不会放过你,他们在县里也有人。”
“我知道。” 任正浠拿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让他更加清醒,“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凌所长,你愿意跟我一起,赌一把吗?”
窗外的虫鸣声不知何时变得密集起来,包厢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凌尚海看着任正浠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是一种他许久未见的、为了正义不惜一切的光芒。他想起自己当初穿着警服宣誓的场景,想起那些被废水污染的农田和上访村民绝望的眼神。
“好!” 凌尚海猛地一拍桌子,杯盘震动,“我跟你赌!谢鹏飞这孙子,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他抓起桌上的警帽,狠狠扣在头上,“货运的事交给我,三天后我给你消息。但任书记,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如果查到东西,动手的时候,一定要快准狠,不能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谢鹏飞和他的手下手里都有枪,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凌尚海的语气严肃,带着老公安的经验之谈。
“我明白。” 任正浠点点头,“时机成熟,我会上报县委,申请联合执法。但在此之前,一切都要保密。”
“放心,我的人嘴严。” 凌尚海站起身,“没别的事,我先去安排了。这红烧鱼,就当是咱们合作的接风酒。”
任正浠也站起来,与凌尚海握手。两人的手掌相握,传递的不仅是信任,更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凌所长,万事小心。”
“任书记也是。”
凌尚海推门而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任正浠重新坐下,看着桌上几乎未动的红烧鱼,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却味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