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镇政府大院的灯光次第熄灭,唯有五楼的两间办公室还亮着灯。马宇抱着文件夹走进任正浠的办公室,办公桌上的搪瓷杯里,浓茶已泛起一层油光。
任书记,这是您要的《岔口镇企业名录》和《历年信访案件汇总》。 马宇将文件分门别类摆好,又从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您想先听哪方面的情况?
任正浠抬头,看见年轻人眼底的血丝,忽然想起前世自己初到基层时,也是这样恨不得把每分每秒都掰成两半用。他指了指沙发:坐吧,别站着。先说说电缆厂的作坊主,哪些人最难缠?
马宇坐下,翻开笔记本,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最难缠的要数黄儿营村的张富贵,他是谢厂长的连襟,名下有三家作坊,占着镇里最大的铜材仓库。张富贵去年堵了环保所的门,他带着七个工人,每人手里拎着半块砖,把所长逼到墙角。最后是凌所长鸣枪示警才解决。
任正浠闻言挑眉,前世张富贵因寻衅滋事被判了三年,出狱后竟成了 环保志愿者,这个转变不可谓不戏剧性。他继续追问:谢鹏飞的桑塔纳是哪来的?
马宇眼神一凛,显然没想到新任书记会直接切入核心问题。他压低声音:听说是从津门走私来的二手车,手续都是假的。这事镇里很多人知道,就是没人敢说。
为什么?
因为...... 马宇顿了顿,看向紧闭的房门,因为谢鹏飞每次去县里开会,后备箱里都会装满茅台酒和中华烟,听说连财政局的领导都收过他的礼。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任正浠往后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那节奏与他心跳的频率惊人地一致。他忽然想起文卫兵说的 压得住场子,此刻终于明白,这四个字背后藏着多少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又需要多大的勇气去撬动。
任正浠想起白天党委会上凌尚海拍桌时,袖口露出的枪套边缘。基层治理的智慧从来不是书本上的公式,而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平衡。
这样吧, 任正浠忽然开口,明天你陪我去电缆厂调研,先从张富贵的作坊开始,我要亲眼看看他囤的铜。另外,帮我联系一下省环科院的专家,就说我们想合作做污水处理方案。
马宇连忙记录,钢笔尖在纸上留下深深的墨痕。末了,他抬头看向任正浠,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心里话:任书记,您刚来,可能不知道这里的水有多深。李副镇长和何副书记......
我知道。 任正浠打断他,目光坚定,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你放心,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干,我不会让老实人吃亏。
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让马宇眼底的疑虑渐渐消散。他重重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对了,这是我整理的《岔口镇土地现状图》,标了盐碱地的位置和面积,您可能用得上。
任正浠接过图纸,展开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图纸上用不同颜色的铅笔标注得清清楚楚,盐碱地的范围、周边交通动线、甚至连地下水位都有简单标记。他抬头看向马宇,这个年轻人的耳朵尖微微泛红,却仍直视着他的目光,那眼神里有忐忑,更有渴望被认可的迫切。
很好。 任正浠将图纸叠好,放进抽屉,以后这种资料,你直接给我就行。记住,在我这里,能力比资历重要。
马宇的喉结动了动,突然站起身,再次鞠了一躬:谢谢任书记栽培,我马宇别的不敢说,就是肯学、肯干。您指哪,我打哪!
窗外,月光爬上窗台,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大一小,却都挺得笔直。任正浠看着眼前这个充满干劲的年轻人,忽然想起前世自己带的第一个通讯员,也是这样的农家子弟,后来一路跟着他做到了市教育局副局长。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悄然转动,他知道,自己正在改写的,不仅是个人的命运,更是整个岔口镇的未来。
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任正浠看了眼表,已是九点十分,明天早上八点,咱们准时出发。
马宇点头,忽然又从裤兜掏出个油纸包,推到任正浠面前:这是我娘腌的酱菜,配茶好下饭。 纸包上还带着体温,酱菜的咸香混着芥菜的清爽,在深夜的办公室里漫开。
任正浠挑眉,拆开纸包夹了一筷子。咸鲜在舌尖炸开的瞬间,他忽然想起母亲做的酱菜坛子,同样的粗陶罐子,同样的三伏天晒制。这种带着泥土味的关怀,比任何官场寒暄都更熨帖。
谢谢。 他抬头,看见马宇耳尖又红了,像沾了朝霞的云朵,以后跟着我,不用带这些。 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酱菜油纸,但心意收了。
房门轻轻合上,办公室里重新只剩下任正浠一人。他翻开《历年信访案件汇总》,目光停在 1994 年 7 月的记录上:小河庄村村民举报电缆作坊偷排废水,导致农田绝收。 旁边批注着 已转交环保所处理,却没有下文。他拿起红笔,在 环保所 三个字上画了个圈,笔尖力透纸背,在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
窗外,电缆作坊的灯光依旧零星亮着,像一只只猩红的眼睛,盯着这个深夜未眠的年轻书记。任正浠伸手关掉台灯,黑暗中,他摸到抽屉里的《乡镇干部实用手册》,指尖划过文卫兵的签名,忽然想起白天李洪杰拍桌时,袖口露出的金表链。那是块劳力士,1995 年的乡镇副镇长,显然买不起。
等着吧, 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天亮之后,就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