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驶进岔口镇政府大院时,日头已过正午。任正浠推开办公室门时,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刚从县里回来的他,心里还揣着胡文峰那番关于调任的话,桌上的搪瓷杯里,昨晚剩的茶水还带着些凉意。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就见文卫兵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
“正浠,回来得正好。” 文卫兵穿着半旧的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晒成古铜色的皮肤,“食堂刚开饭,一起吃点?”
任正浠心里一动,他正想找机会跟文卫兵说说早上胡文峰的谈话,便应道:“好啊,正好有些事想跟您汇报。”
镇政府食堂就在办公楼后身,红砖砌的平房,门口挂着 “为人民服务” 的木牌。文卫兵熟门熟路地领着任正浠往最里间的小包间走,刚到食堂门口,就见安明亮正站在灶台边跟厨师交代着什么。
“明亮,” 文卫兵喊了一声,“菜备得怎么样了?”
安明亮连忙转过身,脸上堆起笑:“文书记,早让后厨准备好了,就等您和任镇长来了。” 他说着,又朝跟在文卫兵与任正浠身后的马宇点头示意。
包间不大,摆着一张方桌和四条长凳,墙上贴着褪色的 “节约粮食” 标语。安明亮亲自端着托盘进来,摆上四菜一汤:一盘红烧肉泛着油光,炒鸡蛋金黄诱人,还有一盘凉拌黄瓜和炒青菜,最后是一盆冬瓜丸子汤,都是些家常却实在的菜。他又从柜里拿出一瓶汾酒,往两个搪瓷酒杯里各倒了半杯,酒液清冽,带着淡淡的酒香,摆好后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任正浠正想开口,文卫兵却先端起酒杯,“先别急着说,喝了这杯再说不迟。”
任正浠连忙双手举杯,杯沿轻轻碰了一下文卫兵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叮” 的一声未落,文卫兵已仰头饮尽,喉结滚动,将一杯酒咽了下去,他抹了把嘴,看着任正浠把酒喝完,才缓缓开口:“胡书记早上给我打电话了。”
任正浠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果然如此。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些年,他深知其中的规矩:像他这样的乡镇主官调动,县委书记必然要提前跟所在乡镇的党委书记通气。文卫兵是县委常委,任正浠的调任是要上常委会讨论的,若是到了会上文卫兵才知晓此事,不仅会觉得被轻视,更可能影响县委领导班子团结,这是官场大忌。毕竟,文卫兵在岔口镇深耕多年,又是县委常委,这份尊重是必须给的。
“县里想调你去财政局当局长,” 文卫兵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明天常委会就要议这事。”
“文书记,我也是上午才知道消息。” 任正浠举杯相碰,玻璃轻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岔口的事刚起步,我这心里……”
“我知道你的顾虑。” 文卫兵打断他,夹了块红烧肉放进嘴里,“生态农业刚竣工,电缆厂二期还在打地基,这时候调你走,确实不是时候。” 他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可县里这是‘挖墙脚’啊!咱们岔口好不容易喘过气,就把当家的给抽走了。”
文卫兵嘴上抱怨着,心里却清楚,这调任实则是升迁。在体制内待了这么多年,他比谁都明白财政局局长的分量。镇长虽说管着一个镇的大小事务,但手里的钱袋子捏在县里,想干点实事都得跑财政局 “化缘”。而财政局长掌握着全县的 “钱袋子”,预算拨款、项目审批都得经过他手,说是正科级,可在县里的话语权,比不少副县长都重。任正浠能得到这个位置,显然是县里对他能力的极大认可。
只是,文卫兵心里更清楚,岔口镇能有今天,全靠任正浠。他还记得任正浠刚来时,鑫洋河是条臭水沟,电缆厂欠着一屁股债,老百姓种啥死啥,镇政府的办公室漏着雨。短短两年,任正浠硬生生把盐碱地改成了生态田,建起了 800 个日光温室大棚,300 亩生态鱼塘沿着鑫洋河铺开,电缆厂不仅活了过来,还搞起了产业园,连镇财政收入都翻了番。自己能当上县委常委,背后也少不了岔口镇这些亮眼的成绩撑腰。
“说起来,这岔口的变化是真不小,” 文卫兵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眼神里带着些感慨,“刚来时,黄儿营西村的老少爷们还跟我哭,说地里长不出庄稼,只能出去讨饭。现在你看,生态田的麦子下周就要收割,省农科院的专家测了产,亩产比以前高了两百斤。电缆厂的工人,现在每月工资都能按时发,还能给家里添台彩电。”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来:“你这一走,我是真担心。这生态农业刚竣工,还没播种;电缆产业园二期刚开工,好多事都得盯着。你走了,政府这担子谁能接得住?”
任正浠连忙道:“文书记,岔口能有今天,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全靠您和其他班子成员的大力支持。您放心,我心里早有规划。”
他拿起筷子,夹了口炒鸡蛋,继续说道:“电缆产业这块,我打算分三步走。第一步,把污水处理厂升级成县级的,现在的规模只能满足咱们镇,将来要辐射全县,处理能力得跟上。第二步,扩大产业园规模,现在的二期工程只是起步,还要再征两百亩地,建标准化厂房,引进几家配套的上下游企业,形成产业链。第三步,加大研发投入,现在电缆厂的技术相对于石市电缆厂还是有点落后,得跟冀北大学的科研团队合作,搞出自己的专利产品,争取三年内,把岔口建成国家级的电缆产业园,让全国都知道咱们这儿是‘电缆之乡’。”
“至于生态农业,” 任正浠放下筷子,语气笃定,“眼下麦子收割后,就要按稻麦轮作的规矩种水稻,得赶紧组织技术员培训,把新引进的品种推广开。另外,800 个日光温室大棚不能闲着,除了种常规蔬菜,还要试种些反季节的,像草莓、圣女果,能多卖不少钱。生态鱼塘也得搞立体养殖,上面养鸭,水里养鱼,岸边种果树,一水儿的绿色食品,准能卖上好价钱。还有发展农家乐,钓鱼,亲子采摘等休闲旅游项目,更能增加收入。”
文卫兵听着,心里更不是滋味。任正浠的规划周密又长远,可这规划里的每一步,都得有人盯着才能落地。他越想越郁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文书记,您别担心,” 任正浠连忙给文卫兵续上酒,“我推荐林卫国接任镇长。他跟着我跑了大半年,从省道改造到‘三通’工程,都是亲力亲为,生态农业和电缆产业的事,他门儿清。这人踏实,干实事,不耍花架子,群众基础也扎实。上次石洼村的引水渠出了问题,他带着人在工地上守了三天三夜,硬是给解决了。有他在,岔口的发展错不了。”
文卫兵沉默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林卫国他是了解的,确实是个能干事的,这些年跟着任正浠,进步飞快。他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卫国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我会跟胡书记说,让他来接这个位子。县里把你挖走了,总不能再塞个不熟悉情况的来捣乱。岔口的发展,不能断在这节骨眼上。”
任正浠笑了笑,没接话。文卫兵这话里带着气,可县里的人事安排,自有一套规矩,不是他一个即将调走的镇长能插嘴的。在官场,看破不说破是基本的分寸,有些话心里明白就行,说出来反而不妥。
文卫兵沉默了片刻,忽然端起酒杯:“你还有其他想法吗?”
任正浠心里一暖,这话里的关照藏得深,却足够实在。他稳稳举杯,杯沿轻触文卫兵的杯身,一饮而尽:“多谢文书记。嘉华那同志,科技与环保上的理论底子厚实,就是基层历练少了些,得慢慢磨;政宏到任后一直踏实干事,酒也戒了,是把好手;还有马宇,年轻机灵,眼里有活儿,就是得多压压担子,经经事才能扛得起来。” 话里没提 “关照”,却把三人的路数和需得的机会点得明明白白。
文卫兵点点头,也把杯里的酒喝了,没多言,心里却都记下了。
任正浠拿起酒瓶给文卫兵续满,又给自己添上,举杯时腰微微躬了躬:“文书记,我在岔口这两年,桩桩件件都靠您兜底撑着,这杯酒,我敬您。”
文卫兵看着他,眼底的郁色散了些。官场就是这样,人走茶凉是常情,念着旧情往前看才是本分。他端起酒杯迎上去:“说这些见外了。到了财政局,把全县的钱袋子捂紧了,也别忘了岔口这一亩三分地还等着浇水施肥。”
“那是自然,” 任正浠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都是实在,“这儿的田埂路边,我闭着眼都能摸对地方。等电缆产业园挂上国字号牌子,生态农业成了金字招牌,我一定回来喝这庆功酒。”
两人相视一笑,杯底相碰的闷响里,藏着不言自明的默契,仰头将酒饮尽时,喉间的辛辣里竟掺了点回甘。
包间外,马宇和安明亮坐在小桌旁,听着里面偶尔飘来的笑声,安明亮给马宇添茶时压着嗓子问:“任镇长这是要往县里去了?” 马宇笑了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朝包间方向努了努嘴 —— 有些事,心里清楚就好,不必说透。
马宇指尖在茶杯沿上摩挲着,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心里像揣了颗没落地的石子 —— 主官要走,自己这跟着跑了快两年的兵,前路在哪,一时竟摸不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