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月 31 日的晋宁县城,晨雾还未散尽,县政府办公楼前的老槐树上,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风里打着旋。县长钟原刚在《晋宁县秋季防疫工作简报》上签下名字,办公室的木门就被轻轻敲响,秘书马明探进半个身子:“县长,岔口镇的任镇长来了。”
“哐当” 一声,钟原手里的钢笔掉在搪瓷杯里。他盯着门口那个穿着藏青色夹克的身影,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里带着七分无奈三分调侃:“任大镇长,您这是又给我送什么‘惊喜’来了?我可先说好了,县财政的账户比我脸都干净。”
任正浠咧嘴一笑,将帆布包放在墙角,露出里面卷成筒的工程图纸:县长说笑了,我这可是带着好消息来的。
钟原往椅背上一靠,故意板起脸:“说吧,这次又要多少?” 他指了指墙角的暖水瓶,“马明,给任镇长倒杯水 —— 顺便把我那盒降压药拿来,我估摸着待会儿用得上。”
马明端着热水进来,把茶杯放在任正浠面前的茶几上,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帆布包露出的图纸,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整个县政府大院谁不知道,岔口镇的这位年轻镇长每次登门,帆布包里准装着能让县长既头疼又心动的 “大项目”。他轻手轻脚地退出办公室时,听见钟原正翻着报表说:“今年县里的农业补贴已经超支了,你们岔口镇的生态农业项目算是其中大头。”“说吧,这次又看上县财政哪块家底了?” 钟原端起茶杯,水汽模糊了他眼底的复杂。他其实打心底佩服这个年轻人,电缆厂改制让镇财政翻了番,生态农业更是让盐碱地长出了金疙瘩,但这 “伸手要钱” 的本事,着实让当县长的头皮发麻。
任正浠赔着笑递上方案,蓝印纸还带着油墨香:“县长,您先看看这‘三通’规划 —— 自来水通到每家每户,水泥路连起二十一个自然村,动力电接到稻田边。” 他展开图纸,手指划过黄儿营到小河庄的蜿蜒土路,“现在村民挑水要走半小时,遇上汛期路滑,还容易滑到,特别是老人;旱季电压不稳,灌溉水泵动不动就罢工,今年就因为这耽误了两亩地的插秧。”
任正浠又翻开一张工程图,他指着黄儿营西村到 302 省道的红线,“我们计划先修 3 公里水泥路,用 c30 混凝土,宽 4.5 米,两侧留绿化带,明年开春再硬化 50 公里连村路,保证晴雨通车。”
“通水工程更关键。” 他翻过一页,泵站示意图上的红色箭头格外醒目,“在鑫洋河建两座提水泵站,铺 10 公里主管道,支管延伸到每个自然村,再配套四座蓄水池,以后旱季灌溉、村民饮水都不愁了。”
钟原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注意到图纸角落标注的 “地基抬高 1.2 米”,想起上次陪省水利厅专家考察时,任正浠光着脚在河滩量水位的样子,心里那点抵触渐渐消了。“通电呢?县电力局上个月还说变压器不够用。”
“早跟电力局张局长对接好了。” 任正浠拿出一份联名请示,“新增 6 台变压器,把 10 千伏线路拉到生态基地,再给 200 个温室大棚单独架动力线,保证温控和滴灌设备运转。21 个村的低压线路也得全面改造,老线路都快成‘蜘蛛网’了。”
钟原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不是不满,而是在盘算。他从抽屉里翻出去年的《晋宁县乡村基建白皮书》,指尖划过 “岔口镇基础设施评分全县倒数第三” 的字样:“这些工程下来,得花多少钱?”
“初步估算 1069 万。” 任正浠递过成本明细表,“我们计划争取市县配套 400 万,镇里自筹 200 万,剩下的申请省级专项补助。这次来,是想请县里支持 300 万,先把主干道和泵站建起来。”
“打住!” 钟原抓起成本明细表扫了两眼,突然拍桌子,“光自来水管道就要一百二十万?你当县里印钞呢?教育局还欠着教师三个月工资!” 他的中山装第二颗纽扣崩开了线,露出里面泛黄的衬衫领,“四月份给你们拨的 500 万生态农业启动资金,我可是从农业预备费里硬抠出来的!现在秋收刚过,各乡镇都等着救济粮款,你让我往哪儿给你凑这三百万?”
任正浠早有准备,从牛皮袋里掏出两张报表。第一张是《1996 年岔口镇产业利润收益预估表》,“县长您看,电缆产业前三季度已实现净利润 560 万,按当前订单量预计全年可达 750 万,其中县里税收收益可达五百多万,全年预计 792.5 万;生态农业项目从六月播种开始,十月刚完成首次收割,虽无季度收益,但按亩产和市场定价测算,全年净利润预计 580 万。县政府在生态项目中占股 20%,按全年预估收益,可分红 116 万。” 他指尖点在 “晋宁县政府总收益” 栏,“光是电缆产业前三季度的税收,加上生态农业的全年预估分红,县里从岔口拿的收益已近七百万,全年突破九百万没问题。”
第二张是生态农业全镇推广的预估表,“县长,三通工程完成后,我打算将生态农业在全镇二十一个村铺开,生态水稻田可扩至 5000 亩,无土温室大棚增至 800 个,山地试种的 “鑫河云雾茶” 预计明年投产。“按保守测算,三年后仅生态农业这一块县里每年就能拿三千万分红。” 他压低声音,“您今年在人代会上说的‘再造一个晋宁’,就指着岔口呢。”
钟原的手指在报表上摩挲,突然抓起计算器噼啪按响:“生态米每斤溢价五毛,五千亩就是五百万……” 他突然抬头,“你小子是不是早就算好了?拿未来的钱逼我现在掏腰包?”
任正浠嘿嘿笑:“哪敢啊。但三通工程是民心工程,上周华益家的收购队来考察,说现在的土路坑洼太多,运输茭白时损耗率高达 15%,光这一项就让集团利润少了近十万。” 他想起今早看的入库单,刚收的第一批生态米因为路颠,包装袋破了十几个,“要是路通了,损耗能降到 3% 以下,县里的分红也能多增两成。”
这句话戳中了钟原的心事。上个月他陪胡文峰去岔口考察,亲眼见着岔口经销集团的货车陷在泥里,二十多个村民光着膀子才推出来,车上的藕尖颠断了不少。当时胡文峰就说:“路不修通,再好的生态农业也飞不出去。” 他叹了口气,翻开工程预算:“自来水管道用 pE 管还是铸铁管?”
“pE 管,省农科院推荐的,耐腐蚀,寿命二十年。” 任正浠知道钟原在松动,“主干道铺水泥路,自然村通砂石路,预算已经压到最低。动力电接的是海涅电缆厂的专线,他们出六成,镇里出四成 ——”
“等等!” 钟原突然瞪眼,“海涅愿意出六成?”
“上个月马丁来考察,说电缆厂新车间需要稳定电压。” 任正浠忍住笑,“他们出设备和技术,镇里出人工,正好搭便车给村民通电。这是汉斯国人的方案,说是‘企业社会责任’。” 这招 “借鸡生蛋” 是他跟马丁喝酒时磨来的,这个海涅公司副总被他灌了五杯白酒,终于在合同里加了这条补充协议。
钟原盯着预算表,突然冷笑:“好你个任正浠,把外资当冤大头!”钟原的手指在报表上顿住。他想起胡文峰上周在县委常委会上说的话:“岔口镇就像个下蛋的金鸡,得先给它喂饱米。” 可县财政的账比谁都清楚,教育、医疗、防疫哪样都要钱,300 万确实是笔巨款。
“这样吧,150 万。” 钟原坐回椅子上,搪瓷杯底在桌上磕出闷响,“多一分都没有,我从县属企业的利润留成里调剂,你得保证工程质量过关,明年开春让审计局好好查账。”
任正浠的眼睛亮了。来之前他跟文卫兵合计,能要到 120 万就谢天谢地,没想到钟原一开口就是 150 万。他故意皱起眉,从桌面上拿过计算器:县长,您看这通路的 c30 混凝土,现在每吨涨到 380 块了,光 3 公里主干道就得多花 5 万;水泵站的钢材也在涨价......
160 万。 钟原打断他,拿起钢笔在预算表上签字,这 10 万是给你们买钢筋的,再敢多要,我就让财政局把你们电缆厂的税收扣下来抵账。
任正浠接过签字的预算表,指尖都在发颤。他强压着笑意,故意露出为难的神色:那...... 就多谢县长了。我们一定把钱花在刀刃上,年底给您交份满意答卷。
少来这套。 钟原瞪了他一眼,可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上个月省农科院的专家来考察,说你们的生态水稻能评省级金奖,这事要是成了,我亲自去给你们剪彩。
任正浠刚要道谢,却见钟原的眼珠子突然转了两圈,手指在桌上敲出轻响:不过嘛...... 你们电缆厂新出的环保电缆,听说津门电网订了一大批?
任正浠心里咯噔一下。他太了解钟原这神情了 —— 去年电缆厂改制成功后,第一批环保电缆下线,钟原就是这样笑着要走了五十米样品,说是给县电业局做 技术示范,最后全用在了县委大院的线路改造上。
是有批订单,下周就发货。 任正浠不动声色地往门口挪了半步。
县招待所的电路老化得厉害, 钟原慢悠悠地说,正好趁这机会换了。你们电缆厂给个内部价,就当...... 给县里的福利了。
任正浠暗叫不好,这是要让岔口镇 。他瞅见马明端着热水壶在门口露头,连忙抓起帆布包:县长,您看我差点忘了,省农科院的专家还在镇里等着看土壤样本,我得赶紧回去......
“哎你这小子!” 钟原气得拍桌子,却见任正浠已经蹿到门口。
“钱的事麻烦县长您多费心!” 任正浠的声音从走廊传来,夹杂着轻快的脚步声。
钟原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忽然笑了。这小子,倒是把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他拿起电话:“给财政局打电话,让他们准备一百六十万,拨给岔口镇‘三通’工程…… 对,必须保证下周一前到账,让他们盯紧了进度。”
马明进来收拾茶杯时,听见钟原还在念叨:“这小子,不去经商真是可惜了……”